《風雨任平生─倪匡傳》選摘(2):寫不死他弄瞎她

2014-12-06 05:26

? 人氣

倪匡金庸交倩匪淺,倪代寫金庸小說,基本原則就是不能把人物寫死,倪匡討厭阿紫,索性就弄瞎她。(取自香港作家蔡瀾微博)

倪匡金庸交倩匪淺,倪代寫金庸小說,基本原則就是不能把人物寫死,倪匡討厭阿紫,索性就弄瞎她。(取自香港作家蔡瀾微博)

衛斯理小說中,南極出現白熊,明顯的錯誤引發讀者批評,素來不理會讀者來信的倪匡,照樣漠視投訴,他就是不認錯,錯得任性,錯得可愛。倪匡與黃霑兄弟情誼,有朋友說,他倆是「文曲星」下凡,一分為二的結果。倪匡說,他一生中寫過最好的文章,就是為古龍寫的三百字訃告,很多朋友看了,爭著要他為他們寫訃告。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倪匡小說有四個特點:氣氛逼人、情節詭異、構思奇巧、描寫瑰麗。他認為小說只分兩種,即好看的和不好看的。好看的小說,一定要有引人入勝的情節和活生生的人物。小說寫得不好看,即使裡面有再多的學問、道理或藝術價值都沒用。他寫作喜歡玩花樣,變題材,最不喜歡自我重複。他認為一名作家的責任,就是要寫出讓讀者廢寢忘食、愛不釋手的作品。幾十年來,他的書一直有人看,至今看他書的人已踏入第三代。

一九八八年初,香港中文大學舉辦史無前例的「國際武俠小說研討會」,將武俠小說置於學術殿堂,來自美國、法國和兩岸三地的名家與會。研討會上,演講,答問,討論,一切都按部就班,氣氛也相當嚴肅,畢竟是首次國際性武俠小說研討會。會議第二天上午,倪匡風風火火趕來會場,一坐下就大聲說:「我看了學者們的論文,也聽說了發言情況。你們太嚴肅了,太正經了。武俠小說是寫給讀者看著玩的,他們看了開心就好,哪有那麼多思想性、學術性?我也寫武俠小說,從來就沒有想到這些。」他出語驚人的妙言宏論,令四座愕然。

倪匡後來又以岳川、沙翁等筆名,為《明報》寫武俠小說和雜文。倪匡在上世紀六○年代末,武俠影片大行其道之際,轉而從事劇本創作。十多年間,所寫劇本多達四百多部,拍成電影的也有三百部。代表作有張徹導演的《獨臂刀》。倪匡自上世紀七○年代中期以後,又回到科幻小說的創作道路上。武俠小說後來沒落了,而且科幻比武俠更好寫,可以天馬行空、無拘無束地幻想。

一些作家對倪匡的小說不以為然,指責他的小說經常虎頭蛇尾,結不了局,有的對「科幻作家」這個名稱同樣不以為然。

倪匡從不介意。他既是辯解,又是自嘲:「有人說我的小說不是科幻,有的說是軟科幻。科學怎能幻想呢?二加二等於四,你總不能幻想成五。於是,有人又說是奇幻小說。我認為小說只分兩種:好看的與不好看的。但在香港這種地方,好看的小說似乎不是很多。我很少看其他科幻小說。它們太科學,就不好看了。科幻電影,我就看過,但美國的科幻電影是用龐大的特技拍小兒科題材,如果荷里活(好萊塢)特技拍金庸武俠小說就了不起了,可惜洋人總是看不懂武俠小說。」

倪匡的《地心洪爐》在《明報》連載。小說中,衛斯理從飛機上掉下南極,正是饑寒交迫,衛斯理見一頭白熊跑來,便把牠殺了,剝皮取暖,吃肉充饑。有讀者讀到這裡,心中生疑,南極沒有白熊,白熊只在北極,於是投書報館:南極從來沒有白熊,只有企鵝。

素來不理會讀者來信的倪匡,照樣漠視投訴和批評。這位讀者也很較真,竟然每天給倪匡一封信,信愈寫愈長,娓娓道來,分析倪匡態度不嚴謹,誤導年輕人信以為真,對讀者不負責任,一個作家應該有的氣度……倪匡再不道歉而繼續寫,完全是厚顏無恥。

倪匡讀著來信,火冒三丈,翌日在專欄上回覆,原本二三百字的專欄篇幅,僅用兩句話,放大字體填滿專欄框框:某某先生,第一,南極沒有白熊;第二,世上也沒有衛斯理。

那位讀者看了報紙,搖頭嘆息,回了最後一封信給倪匡,一張白紙上僅僅兩個字:無賴。

倪匡接到信,狂笑不已。

此時,金庸走過,也不知什麼事讓倪匡如此開心,聽倪匡身邊同事解釋後,金庸也笑了:「原來南極是有白熊的,現在沒有,是因為給衛斯理殺掉了。」

之後,台灣的遠景出版社要出版這部小說,出版社編輯要倪匡改回北極,倪匡堅持不願改動。他說,我喜歡南極,南極比較神祕一點。出版社編輯說,台灣有識之士很多,有人來找你倪匡的錯就不好了。倪匡說,如果有人來找你們麻煩,你們就這樣回答他:衛斯理也不存在。

如此不認錯,錯得如此任性,也令人覺得可愛。這就是倪匡。

類似這樣的事,在倪匡小說中確實不少。香港理工大學校長潘宗光說,喜歡看倪匡的小說,當學生的時候還有味道,等到自己學了科學之後,才看得出毛病之多啊。倪匡說:「當然毛病多,不然我也變成科學家,哪還寫得出來?不如你寫一本《衛斯理小說不合科學之處》。」潘宗光笑著搖頭說,沒有一件事情講得通。倪匡聽了說,當然講不通,講得通就不叫小說了。

倪匡寫那麼多劇本,令人難以想像。他寫劇本,從來不會事先周詳謀劃,開篇、結局,細節、故事,衝突、對抗,什麼設計都沒有。他只跟導演喝一兩次茶,第三次都不肯喝。他與導演聊聊天,談談初步構思,回家就動筆了,聊天時幾個關鍵詞、幾句重要提示,寫在小紙片上,有時紙片都忘了帶,便寫在香菸外包裝紙背面的白紙上。劇組要倪匡講一個故事大綱,他說從來沒有大綱。他自稱不善於講故事,唯有用文字表述。

倪匡寫小說,有武俠,有推理,有科幻,有奇幻,有奇情,有色情,僅僅小說就超過三百部。除了寫電影劇本外,還寫散文、雜文、隨筆、政論,唯有歌詞、填詞、廣告詞沒寫過。他曾用「九缸居士」筆名寫養魚的雜文,在《明報》發表。其實借養魚為名,諷刺時弊為實。香港那些由二百五十字到三百字的專欄,是他首創的,他第一個寫這麼短的雜文。他這個人性急,喜歡長話短說。他說,硬要把文章拉長五六百字,沒意思,三百字是廢話,二百字才是正經話。

倪匡從來不填詞。黃霑與倪匡是兄弟情誼。黃霑,香港著名填詞人、廣告人、作家、傳媒創作人,創作流行曲兩千首,有「香港鬼才」之稱,與倪匡同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另兩人為金庸、蔡瀾。黃霑沒有接受過正統音樂訓練,卻無師自通,懂得彈琴、作曲、填詞,在倪匡眼中,黃霑天生就是音樂天才。黃霑一出道,長他幾歲的倪匡便賞識有加。一次飯局上,倪匡與黃霑才初識,見過兩次面,他聽說黃霑月薪八千港元,倪匡大聲「啊」了一聲,「只有八千噢,我立即聘他,月薪一萬。」當時在香港,八千元月薪,已屬天文數字。同台飯聚的朋友問倪匡:「你聘黃霑做什麼?」倪匡旋即說:「做什麼?做什麼都行,他什麼都懂嘛。」

一次,黃霑對倪匡扔下一句話:「先給你五千元。現金噢,放在這裡。你給我馬上填首詞。」說完,黃霑看也不看倪匡,離開了。

倪匡看看錢,五張一千元,金牛噢。從來不填詞的倪匡,終於心動了。花了三分鐘,艱難地填了首詞,他拿起桌上那五張金牛,揮了揮,紙幣喳喳響。倪匡笑了,把紙幣放進口袋。

不一會,黃霑回來了,拿起倪匡填詞的那張紙,稍稍掠了一眼,說:「唉。比薛蟠還不如。你還算是才子呢。」薛寶釵之兄薛蟠,完全不學無術,什麼也不懂。倪匡聽了,一陣懊喪,無奈地從口袋拿出那五張金牛。他顯得有點內疚:「好吧。我將錢還你。」

黃霑搖搖頭,旋即收回。

倪匡與黃霑兄弟情誼。有朋友說,他倆是「文曲星」下凡,一分為二的結果。他倆首次見面是一九七二年,當時倪匡收集貝殼,另外租了一層樓存放貝殼。他倆一見面就相談甚歡。倪匡覺得,人的腦電波頻率如果合拍就可以談得投機,有很多人半句話都不投機。倪匡說:「朋友相處,首要是投契。我覺得人與人之間能不能做朋友,是一件非常玄妙的事,中國人所說的緣分,我相信緣分是人與人的腦電波頻率合得來。」

黃霑這個人夠坦率,倪匡就是喜歡跟坦率的人交流,有話直說。倪匡有時也會跟黃霑爭論些政治問題,如果黃霑看倪匡不順眼,會當面罵倪匡,有什麼事情坦坦白白說清楚,倪匡覺得是好事,唯有好友才會這樣。最怕那些背後放暗箭的人,像毒蛇似的,躲在黑暗中,有機會就出來咬你一口。這太可怖了。

有一次,倪匡身上的錢花完了,就跟黃霑說:「黃霑,花圈二百元一個,我死了,你至少送我大花圈,要四百元吧,你就讓我預支吧。」黃霑聽了,二話不說,立即遞給倪匡四百元。過了幾天,黃霑鬼鬼地對倪匡說:「我一旦死了,你也要送我花圈吧。」倪匡抬頭看著黃霑不懷好意的鬼臉,也二話不說,乖乖給了黃霑四百元。

一九九三年秋,倪匡寫了一副對聯,書贈黃霑,自我感覺不錯,頗為得意,對聯曰:「兩日烹調有黃霑,一生煮字無白雪」。不過,黃霑讀了說,根據平仄,這兩句次序應該對調才對。倪匡聽了,一時語塞。倪匡與黃霑的友情,長存三十年,倪匡移居美國三藩市後,黃霑去美國,常常專程去三藩市探望倪匡。黃霑病逝前三周,倪匡還與身在香港的黃霑通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話,黃霑告訴倪匡,這次患病是不會康復了。

黃霑是填詞大家,倪匡卻從不填詞,因為他永遠分不清平聲、上聲、去聲、入聲四聲。廣東話九聲更是分辨不了。很多朋友用心教過他,但他還是分不清楚。倪匡不填詞,卻愛寫打油詩。七十三歲生日之際,他作了一首:「居然捱過七十三,萬水千山睇到殘。日頭擁被效宰予,晚間飲宴唔埋單。人生如夢總要醒,大智若愚彈當讚。有料不作虧心文,冇氣再唱莫等閒。」

有一段時期,香港寫武俠小說的作家寥寥無幾,台灣那邊確實人多勢眾。於是,羅斌從台灣搬來了救兵,臥龍生、諸葛青雲、東方玉、古龍、司馬翎、秦紅等,還有朱羽的民初打鬥故事也很吃香。後期倪匡也加入武俠小說作家行列,由於上海作家孫了紅年事已高而輟筆,羅斌請倪匡寫《女黑俠木蘭花》,作為《女飛俠黃鶯》的延續。倪匡每天寫作,最多的時候,每天十二篇連載小說、五個專欄。

一九六七年,倪匡在台灣與古龍第一次見面。古龍出道時,受台灣作家排擠。倪匡卻特別喜歡他的小說。他代《武俠與歷史》雜誌約古龍寫稿,古龍寫了《絕代雙驕》。倪匡還不時向導演推薦,建議將古龍小說改編成電影,《流星蝴蝶劍》就是倪匡竭力促成的。古龍寫了一段日子斷了稿,倪匡幫他續寫了很多。倪匡覺得武俠小說發展到古龍的時候,最為變化多端,男人變女人,好人變壞人,死人變活人,可謂千變萬化。很多名家小說倪匡都續寫過,金庸、古龍、臥龍生、諸葛青雲、司馬翎等,他都幫忙續寫。這些名家的小說,倪匡天天追看,這些小說的精髓內涵,倪匡都瞭如指掌。

個性頑童般的倪匡,每次宴席很少安靜地坐下來,不是講笑,就是起身滿檯轉。他記憶力驚人,一開口就是詩和詞,背得滾瓜爛熟,隨時能以詩詞恰如其分地形容、比喻現場的人與事,剛剛還是《西廂記》裡的詩句頃刻而出,邊上人還未定過神來,又是一段金庸小說中的描述,說話之快,思維之疾,鮮有人能及,真不知他腦袋裡多了什麼功能。

一次,黃霑宴客,席開兩桌,中菜西食。那已是一九八三年的事了。蒞臨賓客,也唯有黃霑的面子,才能請到這批各路英雄,有金庸、張徹、林燕妮、張敏儀、俞琤、甄妮、倪匡、蔡瀾、劉兆銘、林佐瀚等,酒酣之際,各人自由舉杯攜筷過席,有如西式的雞尾酒會。

香港著名電視節目主持人林佐瀚,素來仰慕金庸,金庸的武俠小說,林佐瀚大都翻閱重讀至少十遍,於是他就緊貼金庸而坐。金庸一向沉默寡言,言必有中,是南山樵子南希仁的性格。林佐瀚對金庸說,他是金庸的標準讀者迷,那時還不時興粉絲說。倪匡在邊上那席聽到林佐瀚這麼說,一時興起,拿著一瓶白蘭地,幾分醉意,過席直闖,衝著林佐瀚笑說:「你也懂得看金庸小說,待我來考你一考。」言有未盡,倪匡便一屁股一蹲,把坐在林佐瀚身邊的俞琤從座椅上直摜出去。俞琤原本好端端坐著,倪匡這份醉八仙屁股功力,非同小可。大倪匡一歲的林佐瀚,被倪匡一逼一考,醉意已嚇醒三分,眾目睽睽下,只好陪作苦笑。

倪匡笑說:「你看過金庸的《碧血劍》吧,書中女主角溫青青的五位爺爺叫什麼名字?」

溫氏五老,在書中只是過場人物。年近五十歲的林佐瀚,搜索枯腸,聲高八度作答:「石樑五老,老大是使用雙戟的溫方達,老二是硃砂掌溫方義,老三是使用龍頭拐杖的溫方山,老四嘛,是……是使用飛刀的溫方施,老五是……是了,是擅舞皮鞭的溫方悟。」林佐瀚說著,斷斷續續,顯得吃力。金庸在邊上聽著,微笑不語,倪匡卻笑彎了腰。

林佐瀚還以為自己說的有錯,倪匡收起笑聲,說:「我教你一個容易記憶的方法。溫方達,溫方義,溫方山,溫方施,溫方悟,這排名達、義、山、施、悟,不就是諧音一、二、三、四、五嘛?」金庸與倪匡都是浙江寧波人,方言諧音極為貼切。林佐瀚聽了,恍然大悟:《碧血劍》中,還有一位被金蛇郎君殺了的溫氏兄弟溫方祿嗎,祿與六諧音。

可見,倪匡對金庸的武俠小說,熟悉得可謂滾瓜爛熟。倪匡喜歡續寫小說,他覺得有些情節鋪展不合常理,有些角色應該在這時殺掉,如果由他來寫,自己就可以作主了。他喜歡續寫人家的小說,覺得好玩。

一九六五年五月,金庸仍在《明報》上寫連載小說《天龍八部》,他要離開大約兩個月,去歐洲漫遊。這是金庸創辦《明報》以來,最長時間的一次外遊。當時《明報》的編務運作,幾經磨合走上軌道。他擔憂的是天天要連載的《天龍八部》。

這是金庸武俠小說中,人物最多而哲學內涵最深的一部,連載後讀者反響特別強烈。小說在報紙連載了,就不能斷稿,當時的通訊條件,自己不可能在外續寫,事先也未來得及多寫些備存在那兒,只能找人代筆。金庸最珍愛這部小說,找誰替身?唯有倪匡。他倆常常一起品酒論文,深談甚歡。文壇朋友中,金庸最看好倪匡的才氣。早先,金庸寫完《倚天屠龍記》,新加坡一家報館請金庸續寫《倚天屠龍記》,當時金庸已經開始寫《天龍八部》,難以同時左右開弓,於是推薦倪匡寫續篇。倪匡卻拒絕了:「查生是『無出其右』的武俠小說大家,世界上沒有人可以續寫金庸的小說。」現在金庸要暫時斷寫《天龍八部》,倪匡願不願意代寫呢?金庸也沒把握,雖然代寫不是續寫。

「倪匡,我這趟外遊歐洲,時間較長,要一兩個月,你幫幫忙,代為寫下去吧。」

「承蒙您看得起我,代寫沒有問題。」

金庸聽了,一樂,呵呵呵,笑了。

「你要我怎樣寫接下去的情節呢?」

金庸收起笑聲:「我看,不必按照原來的情節,可以另外發展成一個短篇故事。」

倪匡是聰明人,一聽便明白,等他外遊回來,代寫的部分可以全部刪去,再從自己原先的稿子續下去,那代寫的幾萬字跟整本《天龍八部》完全沒關係。這倒也合乎自己的想法。倪匡看著金庸,一副誠懇狀:「沒問題,你放心吧,那就讓我自由發揮了。」

金庸似乎有點不放心:「你可不能把人弄死,書中每個人都有用的,一個人都不能死噢。」

金庸一走,倪匡開筆上陣,他這個人素來愛搗蛋。倪匡很討厭阿紫,他看金庸上午上了飛機,下午他就把阿紫的眼睛弄瞎了。

倪匡總共代寫了六萬多字。金庸歐遊回來後,一看倪匡的文字,很生氣,就罵倪匡,不是事先說好不能弄死其中任何一個人的嗎?

倪匡一副很無辜的表情:「你臨走時叫我不要弄死人,我是弄傷人而已,打打殺殺哪有不傷人的。」倪匡知道阿紫的角色很重要,但就是討厭她,故意把她眼睛弄瞎。金庸原本有通盤計畫,讓倪匡這麼一搗蛋,後來發展的那段故事變化了,平添一波三折。結果,從阿紫瞎眼發展到跟游坦之那段感情,是《天龍八部》中最令人感到悽惻的故事。如果阿紫不瞎眼,又怎能跟游坦之談戀愛?

事後,倪匡實在佩服金庸:「大家就是大家,那段故事的發展寫得多好。」

老話說,器唯求新,人唯求舊。意思是說,工具是新的強,朋友是老的好。多少年來,倪匡與金庸成了至交,古龍也是倪匡最好的朋友。好友相處,歲月帶不走,時空磨不斷。

有一次,倪匡去台北,沒有告訴古龍,怕打攪他。古龍也不知道從哪兒收到消息,他竟然在全台北的主要酒店找倪匡,還真被他找到了。他倆在一起很開心,吃喝玩樂。有時候,他倆在一起,好長一段時間不說話,默默的,靜靜的,不用說話,偶爾相視,兩人哈哈大笑。邊上的人覺得很奇怪,這兩個人莫名其妙。倪匡和古龍卻覺得很爽。

可惜古龍四十八歲就去世了。一九三八年六月七日生於香港的台灣武俠小說家古龍,於一九八五年九月二十一日病逝。古龍病逝,倪匡三日說不出話。古龍創作初期的困境,是倪匡推著他走出的。倪匡嘆息道:「古龍發達,也因此害了他。他發達太早,飲酒實在太過分。」古龍名利雙收後,常常與倪匡一餐飯就喝掉五瓶XO,翌日兩人結伴去醫院吊鹽水。倪匡說:「古龍酒量好,但不懂分辨酒味,只要酒瓶外包裝好看,就說好酒。他注重飲酒氣氛。」

古龍最終因肝硬化早逝。

倪匡說,他一生中寫過最好的文章,就是古龍的訃告,只有三百來字。很多朋友看了,爭著要他為他們寫訃告。

訃告全文—

我們的好朋友古龍,在今年九月二十一日傍晚,離開塵世,返回本來,在人間逗留了四十八年。

本名熊耀華的他,豪氣干雲,俠骨蓋世,才華驚天,浪漫過人。他熱愛朋友,酷嗜醇酒,迷戀美女,渴望快樂。三十年來,以他豐盛無比的創作力,寫出了超過一百部精彩絕倫、風行天下的作品。開創武俠小說的新路,是中國武俠小說的一代巨匠。他是他筆下所有多姿多采的英雄人物的綜合。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今擺脫了一切羈絆,自此人欠欠人,一了百了,再無拘束,自由翱翔於我們無法了解的另一空間。他的作品留在人世,讓世人知道曾有那麼出色的一個人,寫出那麼好看之極的小說。

不能免俗,為他的遺體,舉行一個他會喜歡的葬禮。時間:一九八五年十月八日下午一時,地址:第一殯儀館景行廳。人間無古龍,心中有古龍。請大家來參加。

古龍治喪委員會謹啟

古龍去世,倪匡傷心欲絕。他想,兄弟好酒,陪葬不能沒有酒啊。他與王羽等人商量好,買四十八瓶XO,放進古龍的棺材裡,那棺材還特意選了特大型號。倪匡獨自掏錢買了酒。倪匡買XO給古龍陪葬,當時一個共產黨酒鬼朋友羨慕極了,悄悄對倪匡玩笑說:「匡叔,我們雖然還沒有什麼深度交情,我死後請你也買五十瓶XO,為我陪葬哦。」倪匡皺了皺眉,問道:「好啊,不過,可不可以先經過我的膀胱?」

籌備治喪的大都是古龍生前好友,用倪匡的話說,都是「豬朋狗友」,第一次面對這樣的事,完全沒有經驗,不知道該如何籌備,一些原本自告奮勇答應做這做那的朋友,到時候連人都找不到了,治喪籌備一團糟。倪匡急得團團轉,火冒三丈,他說:「我也上吊死了算了。」

此時,邵逸夫夫人方逸華給倪匡電話,方逸華現任邵氏兄弟(香港)有限公司副主席。

「古龍的喪禮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完全一鍋粥。」

「只要你們這幫兄弟不再亂來,我邵氏全部負責。」

「那就好了,你真是救命活菩薩了。」

「我再說啦,你們不許再亂來。」

「什麼是不亂來啊?」

「你們四十八支XO夠了,不要再買四百八十支了。」

「四百八十支,棺材裡也放不下啊。」

倪匡太感激方逸華了,這輩子不會忘記這位恩人。她真派來兩個很能幹的人,什麼再複雜的事,都有條有理展開。

這時,忽然來了兩個刺青壯漢,大聲嚷嚷:「誰負責的,這個葬禮?」

正在忙碌籌備的邵氏那兩個人,見狀也一時手足無措,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倪匡在裡屋,邵氏那兩個人,趕緊把倪匡拉出外屋見壯漢。

一個壯漢問:「你是什麼人!」

倪匡說:「我是倪匡,古龍的朋友。」

另一壯漢說:「哦,知道你,倪老叔(音)。」說的是台灣國語,「倪老師」。

倪匡說:「你老叔有什麼事情?」

壯漢說:「這個,你看看。」

倪匡接過一大疊欠帳單,都是古龍的。古龍簽字,倪匡一眼就認識。倪匡心裡粗粗一算,總數加起來將近一百萬台幣。

倪匡說:「你們哪裡的?」

壯漢說:「我們北投的,北投酒家的。」

倪匡說:「哦,北投酒家的。哎呀,人死了一了百了啦,這個不算啦。」

那壯漢說:「倪老叔,我們很敬佩你,你這個話有道理,一了百了。我們酒錢、菜錢全都不要了,但是女孩子拋個身子出來做,你欠她們錢,不應該哦。」

倪匡在情場歡場進進出出,覺得這話有道理,欠女孩子的錢不應該:「哦,要付要付,她們的錢要付,你到帳房去拿。」

一算,大約三十多萬。給了錢,拿了轉身走。剛要離去,壯漢丟下一句:「倪老叔,你要找人打架的時候打電話給我。」

倪匡心裡一樂:真是有義氣,於是說:「你們把錢拿回去,可一定要給那些女孩子才好。」

壯漢說:「我們什麼都幹,就是不欺負女孩子。」真有點黑道場上味道。

兩個壯漢離去了,在場的幾個朋友鬆了口氣,有朋友問:「他們叫你倪匡『老叔』?」倪匡笑答:「其實是『倪老師』,國語念不準,像『很好吃』就說『很好出』的嘛。」

那天弔祭時,眾人淚灑靈堂。倪匡哭得傷心,女作家三毛在旁摟著他,安慰他,邊上站著台灣文化人高信疆。蓋棺前,古龍這幫朋友中,不知是誰提議,不如當著古龍的面,把酒喝掉,古龍才會高興。這一提議,眾人連連叫好。

於是,大家打開酒蓋,猛喝,每瓶酒都喝了一半,就醉了。眾人還請古龍喝,結果往他嘴裡倒酒,古龍的嘴似乎還真的微微張開一下,酒汩汩往嘴裡流,突然紅彤彤的鮮血,從嘴裡噴湧而出,在邊上的倪匡和三毛、高信疆,都一陣驚嚇。

倪匡、古龍和三毛,多年來熟稔得像兄弟姐妹。有一夜,在台北古龍家中,一干人等聚飲談筆,三毛倚在酒吧櫃前,背對眾人打著電話。酒吧櫃上有一列射燈,她穿露背裝,燈光映射下,藕臂如雪,香肩美背,纖瘦清麗,線條柔美,成為眾人視線焦點。倪匡與古龍忍不住,相約:一邊一個,去咬一口。他倆剛想胡作非為,三毛轉過身,嗔道:「好啊,你們兩個,只能有一個咬我!」倪匡與古龍當即狂笑,作「剪刀石頭布」手勢,一個說:「贏的咬。」一個說:「輸的咬。」三人笑成一團,而後有了「生死之約」。

三人都對死亡存有不可解之謎,卻又都認為人死後必有靈魂,只是人、魂之間,無法突破障礙溝通,要突破這種障礙,人所能盡力的少,魂所能盡力的多,所以約定,三人之中,誰先離世,其魂須盡一切努力,與人接觸溝通,以解幽冥之謎。三人約定之後,每遇共聚,都相互提醒,別忘了這「生死之約」。如今古龍去世了,倪匡與三毛一再念念有詞:要記得這生死之約噢。

陪葬的只是四十八支空酒瓶。事後,有人說是因為朋友們把古龍的酒喝光了,才氣得他吐血不止。令人不解的是,古龍都死了兩個多月了,始終冷藏在殯儀館裡,怎麼可能那血還是鮮紅的呢?殯儀館的人員也嚇懵了。

當時喝酒醉醺醺的倪匡嚷嚷:「原來你這傢伙沒有死,你是裝死嚇我們的吧?」倪匡趨前要搖晃古龍的遺體,要把他搖醒。倪匡身後,有人拽住他,不讓他往前挪。酒醉中的倪匡痛罵醫生,說醫生有個鬼用啊,稍微有點病,這麼好的一個人就沒有了,這些醫生是幹什麼的。倪匡拿衛生紙為古龍擦臉,從嘴到鼻、眼、頸脖,全是血跡。一大盒紙巾全都染紅了。人們趕快蓋上棺。他們都瞪著倪匡。他們怕屍體變殭屍,香港人迷信這個。古龍之死,真有些近乎靈幻的故事。

倪匡撿了一堆染血的紙巾,帶回香港,放進一只精緻的盒子裡。他夫人知道後,大罵倪匡,旋即扔掉。幾年後,古龍兒子來香港找倪匡,要拿染血的那些紙巾,去驗DNA。倪匡說早就沒有了。古龍後代幾個兄弟爭遺產,因此要驗DNA。倪匡對古龍兒子說:「你是古龍兒子,我絕對可以證明。不過那個東西已經沒有了,被我老婆扔掉了。女人家害怕嘛。」

古龍,倪匡最好的朋友突然走了,他寫了一對傳統輓聯:

近五十年人間率性縱情快意江湖不枉此生

將三百本小說千變萬化載籍浩瀚當傳千秋

古龍死後,七七四十九天,按世俗相傳,是魂歸之日。倪匡和三毛都沒忘記那「生死之約」,他倆相約在三毛家小樓,點燃香燭,等候古龍魂兮歸來,結果,令他倆失望。五年多後,一九九一年一月四日,三毛謝世。這樣,魂方面的力量增強了,倪匡想應該有希望獲悉來自古龍和三毛的確切信息了。孰料,日復一日,夜復一夜,依然信息杳然,連夢中都未曾出現,別說是確切而真實的溝通交流了。

倪匡說:「看來要等到三人再次齊聚,才能有解答了。然而到那時即使有了答案,又如何讓世人得知?念及此,不由悲從中來。」

當下,古龍的作品在中國大陸依然走紅。《古龍全集》出版了,倪匡掛名「名

譽主編」。倪匡說:「古龍小說適合現在年輕人看,金庸小說現在年輕人已經看不懂了,看得很累,這真是悲哀。金庸、古龍的創作路子不同,兩個人的作品,我都喜歡。遺憾的是,古龍去世太早。」

倪匡對人的往生,很少有悲痛的時候,他母親逝世時,他還在靈堂內笑著喝紅酒,他說,即使他太太或兒女去世,也絕對不會難過。人一定要死,二十五歲死與八十五歲死,其實區別不大,六十年的差別對宇宙而言不過是一剎那。他始終覺得因為親人離世而傷心是件莫名其妙的事。

倪匡不怕死,卻最怕病,如果生重病,他一定不會採取太多醫療手段,一死百了也是不錯的選擇。一次,他去醫院探望一位罹患癌症的朋友,以前那朋友體重一百六十磅,病倒後不到一百磅,他看著遭痛苦折磨的朋友說:「我叫醫生幫你打一針,徹底解決了,好嗎?」那朋友的老婆和家人把他趕出病房,拿著椅子想揍他。沒過一個月,那朋友最終還是死了。說到死亡,倪匡說:「人生最理想的結局就是夜晚睡到早上不醒。」

倪匡希望在自己的墓碑上刻四個字:一個好人。

他自撰的墓誌銘:「多想我生前好處,少說我死後壞話」。

*作者為香港作家,亞洲週刊副總編輯。本文為《風雨任平生─倪匡傳》(印刻文學出版)選摘。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