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臉書上發生了好玩的事情：死刑犯人鄭性澤的救援團體，在國慶連假發起了「鄭性澤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的聲援活動。這不是社運團體第一次使用臉書當作傳播工具，但是卻創造了許多不曾出現過的效應。
每個臉書使用者，只要關心這個主題、願意參加，無論天涯海角都可以來玩。做法是發動態的時候，標註「鄭性澤」就行了。不用臉書的人應當也已經耳聞，許多人將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放上臉書，已經是例行事項，比如坐進餐館就先打卡（也就是在臉書上標註所在位置），餐點一上桌先拍照上傳，所謂小確幸是也。如果一起用餐的友人甲也用臉書，可以標註友人甲，這一則動態就會出現在甲的臉書上，於是甲的臉友們都知道他去哪兒吃中飯了；如果友人乙想來但未能成行，也可以標註友人乙，讓他看著照片聞香。「鄭性澤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的遊戲規則就是這麼簡單：標註鄭性澤，讓他聞香，也讓他的臉書頁面上充滿這些聲援者的動態。
鄭性澤的真實處境，是「一直關一直關一直關」，已經關了十二年了，不曾玩過臉書。我們在虛擬的世界裡高來高去，他只面對四壁高牆。說要在臉書上帶他「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其實頗有點自欺的成分，因為他還不是照樣在牢裡沒得玩。但是，這個聲援活動的臉書頁面才剛公布，國慶連假還沒到，大家已經忍不住「偷跑」開始標註鄭性澤；然後鄭性澤的臉書朋友一下子就漲到五千人，滿了，太晚加他為友的人只能一嘆。
（鄭性澤一直玩打上的地圖分布／取自臉書）
點進地圖分佈，會看到聲援者的打卡地點遍布五大洲。插翅難飛的鄭性澤，這幾天竟然無所不在。有人帶他去了香港抗議現場，有人帶他去爬高山、看影展、去廟裡拜拜、血拼、搬家、組模型、看棒球……。鄭性澤的臉書頁面變成一個很有意思的才華庫，創意、文采與幽默都在裡面。有的人從自己的白色恐怖研究，來思索牢獄的處境。有的人聲援他但是聲明自己支持死刑，有的人認為聲援冤案在邏輯上就不可能支持死刑。有的人貼著家居照片，喊鄭性澤來吃飯，去散步，一起玩貓咪，幫忙整理CD；或者說：「不好意思我要加班不能去玩，不知道你介不介意跟我一起研究預算書呢？」幾天以後，有人說：「鄭性澤在我的臉書上已經吃了十五次晚餐了，到底是有多餓？」剛才看到的一則是，聲援者去高雄的時候在高鐵站標註鄭性澤，但是回程沒有標，底下的留言立刻哄笑了：「你把他留在高雄囉？」
這個情景令我想到一部電影，Lars and the Real Girl（充氣娃娃之戀），台灣好像沒有上映過。Lars是個內向而自閉的男子，哥哥嫂嫂很愛護他。有一天Lars宣布好消息：他談戀愛了，要帶女朋友回來吃晚飯。那天晚上他們一進門，哥哥嫂嫂就呆住了，因為Lars在輪椅上放了一個真人大小的充氣娃娃，並且解釋說這女孩出過車禍，所以必需坐輪椅。
Lars是完全認真的。哥哥嫂嫂只好去看心理醫生。心理醫生說：「別人一定會嘲笑Lars，所以你們要回答的問題是，你們要站哪一邊？」
他們決定站在Lars那一邊。於是哥哥嫂嫂跟小鎮的居民懇談了一番，大家很講義氣的決定把充氣娃娃當作一個真的人。於是老太太們上教堂、去醫院當志工，都帶著充氣娃娃——你可以想像那畫面有多荒謬好笑，而且這部片裡把充氣娃娃做成安潔莉娜裘莉的樣子——弄得Lars吃醋了，進房間裡去跟充氣娃娃吵架，怪她為什麼這麼忙；然後老太太們也生氣了，跟Lars吵架：「我不喜歡你跟她講話的那種口氣！她就不能有她自己的生活嗎！」
老太太們並不糊塗，如同帶鄭性澤去玩的臉友們，並非不知「帶」來「帶」去其實鄭性澤還不是關在牢裡。參與這個活動的狀態有點像坐在戲院裡，知道是假的、是演的，但悲喜隨之，投注的情感都是真的。如同Samuel Taylor Coleridge 說的「suspension of disbelief」——不是「相信」，而是「暫時擱置你的不信」。臉書上的鄭性澤，並不比一個充氣娃娃真實到哪裡去，但是玩的人是那麼認真的許下心願：「我回家了，阿澤，希望你也可以很快回家。」
標註活動最真實的效應，就是讓人「把鄭性澤放在心上」。吃到好吃的東西記掛他，在最家常的時刻、或者絕美的海景之前，想到有這麼一個人，被冤枉了，失去了十幾年的青春與自由。標記他，表示自己記得與在乎，並且把這個心念釋放到網路世界裡。這個溫暖的念頭就像一束光線，不斷地反射、折射，引來更多人奇怪地問：鄭性澤是誰啊？於是那一道光的照耀範圍，就往前又推進了一吋。
作者附註： 監察院調查，認為鄭性澤案有嚴重瑕疵。
【截稿後消息】鄭性澤的帳號突然被臉書關閉了。究竟是被惡意檢舉，還是被臉書的機制判定為廣告帳號，目前還不清楚，救援團體正與臉書交涉中。實體已受冤獄，連虛擬世界也要被關嗎？如果不能恢復帳號，可能要有新的臉書活動了，「還我鄭性澤！」
＊作者為知名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