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生命為代價 留下真相卻被國家密裁的媒體人:《激越與死滅》選摘〈4〉

2017-02-24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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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越與死滅》作者黃惠君.(陳明仁攝)

《激越與死滅》作者黃惠君.(陳明仁攝)

密裁「反對黨」及媒體領袖

在陳儀的密裁名單中,人數最多的就是政建協會成員,他們是戰後不折不扣的「反對黨」。從日本時代便參與文化協會與台灣民眾黨,為追求自治,多人身陷牢獄。戰後他們的追求沒有不同,原擬組黨,但陳儀以訓政理念的「人民團體組織暫行辦法」加以箝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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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七年元旦憲法通過,但陳儀卻自行決定台灣要到一九四九年才能縣市長民選,政建協會全面反彈。在米荒成為壓垮台灣的最後一根稻草時,他們重上街頭、步步進擊。

政建協會擁有一定的政治實力,在台北有四席議員(黃朝生、李仁貴、陳屋、張晴川),楊元丁更搶下灘頭堡,擔任基隆市議會副議長。

二二八事件發生,政建協會成為與陳儀商議改革的代表,也成為受難最深的團體。一方面是台北的四位議員,扮演處委會的要角,陳炘也以民眾代表身份加入。而這股起自日本時代,引領人民追尋民主自治的力量,在二二八時幾遭連根拔起,成員慘遭密裁、逮捕或被迫流亡海外。

黃朝生(1905-1947),是醫師,也是台北市參議員,早早力主台北市長民選,是政建協會常務理事及財務組長,投入之深,出錢出力。事件期間他天天在中山堂開會,要查看肇事凶手是否被羈押、要組治安隊、要派人去南京溝通,都找他。也因身為醫師,處委會的救護組組長也是他。而這樣一位為民先鋒的醫者政治家,政府在「正法」及死亡人名冊中,安他的「罪名」為:「要求當局無條件釋放人犯及解散警察大隊」,這是當時民意之所趨,但政府卻將人暗殺,至今不知遺體何在。

9-3-1黃朝生(1905-1947) 醫師、台北市參議員、政建協會常務理事(黃紫青 提供)
黃朝生(1905-1947) 醫師、台北市參議員、政建協會常務理事(黃紫青 提供)

陳屋(1896-1947),日本時代重要工運領袖,政建協會理事、台北市參議員,被安上的罪名是:「謀議三十二條叛國議案,主張陸海空軍幹部主管應由本省人負擔」,這樣的努力與主張,竟遭密裁,流露出的仍是統治者想行軍事獨裁,視台灣人為被統治者的殖民意識。

9-3-3陳屋(1896-1947) 台北市參議員,日治時期工運領袖、政建協會理事(陳介山 提供)
陳屋(1896-1947) 台北市參議員,日治時期工運領袖、政建協會理事(陳介山 提供)

李仁貴(1900-1947),台北市參議員、台北市商會理事、政建協會理事。陳儀安他的罪跡是:「提議將國軍武力完全解除,治安由偽處理委員會維持」。解除武裝言過其實,治安的部分則是與參謀總長柯遠芬協商的結果,但政府以暗殺對待之。

9-3-2李仁貴(1900-1947) 台北市參議員、台北市商會理事、政建協會常務理事 (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 提供)
李仁貴(1900-1947) 台北市參議員、台北市商會理事、政建協會常務理事 (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 提供)

除政建協會的成員外,台北市參議員波及人數極多,死亡者四名、繫獄者七名,合計十一名,佔議員總數二十六名的百分之四十二。台北市參議會是二二八處委會的發源地,一舉一動都受公署監視,事後政府所列的「暴亂主謀名單」上,竟有十九名之多,若全遭逮捕,無異有四分之三的台北市參議員遭難。

9-3-7宋斐如(1903-1947)  	 《人民導報》社長(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 提供)
宋斐如(1903-1947) 《人民導報》社長(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 提供)

其中同樣遭政府密裁的還有市參議員徐春卿,為何非置他於死地不可?陳儀親手寫他的罪跡是:「反對日產標售,組織日產租戶聯誼會,擴大反對政府措施。」日產標售,牽涉巨大利益,豈能毫無監督?徐春卿並起身反對政府奪走人民原有的權益,竟遭密裁。

9-3-4徐春卿(1895-1947) 台北市參議員(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 提供)
徐春卿(1895-1947) 台北市參議員(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 提供)

此外政建協會的要角廖進平(1895-1947),先後擔任《台灣新民報》編輯、記者和社務委員,日本時代曾因自治運動四度入獄。戰後,他常演講批評時政,發起數次遊行。由於演說相當出名,尉為社會景觀,畫家張義雄繪有他一九四六年在龍山寺前的演講。

「向美國領事館提出『將此次台灣二二八事件真相,向國內及全世界報導』並請其主持公道之辱國要求」、「經常利用該協會定期講演,發表抨擊政府不滿現狀,挑撥官民之荒謬言論」是他的罪名,但這是想窮所有之力改變現狀的努力,更是一個反對黨該做的事。

是的,政建協會一直保持與美國領事館的溝通,甚至希望透過美國讓蔣介石了解,此次事變純粹是為了政治改革,請蔣介石萬勿派兵來台。廖進平在三月十八日遭人密告逮捕,後遭密裁,至今不知遺體何方。

陳炘(1893-1947),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碩士,日本時代與林獻堂共創「糾集台灣人的資金,以供台灣人利用」的大東信託(一九四四年改組為台灣信託),開展本土金融事業。戰後他創設「大公企業」,本土企業家當然想在日人離去後大展身手,接手其留下的產業,也協助經濟儘快復甦。但陳儀行統制經濟,大小生意緊抓不放,層層都需「特許」,也出現獨厚江浙財團的聲音。

9-3-8陳炘家庭照 陳炘(1893-1947)為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碩士、大公企業董事長(謝綺蘭 提供)
陳炘家庭照 陳炘(1893-1947)為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碩士、大公企業董事長(謝綺蘭 提供)

陳炘所集結的本土資金與企業家,當然奮力想要突破壟斷,其中最關鍵的就是取消貿易局。

另與陳炘密切相關的台灣信託,陳儀卻認為這是敵產,要公營化,但陳炘不斷陳情證明這是台灣人的產業,陳儀遲到一九四六年年底才不甘願地宣告為民營,但卻對陳炘極為不滿。

事件中,陳炘為重要代表,三度會見陳儀,所提多是用人的省籍偏差及政治改革的方向。但三月十一日清晨,他遭台北市警察局分局長林致用拘提後,遭密裁,至今不知遺體何方。陳儀報給蔣介石的名單,寫到陳炘時,安的罪跡是:「接收台灣信託公司」,另還在略歷欄加上:「前日本皇民奉公會台中州支部生活部長。」這是陳儀自己心虛,根本沒有處死陳炘的任何條件,他繼續操作中日敵對的意識,所隱藏的仍是想壟斷一切資金與經濟利益的心態。

密裁媒體領袖

如果今天二二八世代的努力沒有被淹沒,統治者的謊言於今看來昭然若揭,毫無疑問必須感謝當時的新聞人。特別是《台灣新生報》的副總編輯吳金鍊與總經理阮朝日。

翻閱當年報紙,《台灣新生報》從三月二日開始,有非常不一樣的轉折,報紙大篇幅報導二二八處委會的動態,人民的訴求躍上頭版頭題,各地蜂擁而起的抗爭,沒有被消音,而是全台知曉。年輕學生的行動,一樣是焦點。他們打開人民知的權力,搬開語言的高牆,被禁止的日文版重新開張。而陳儀、柯遠芬、張慕陶的面具,全留下了紀錄。

他們甚至為今天的轉型正義開了一扇門,留下軍隊屠殺前,三月二日到三月八日這段時間緊密的真相,短短一週卻是二二八事件風起雲湧的結晶體。

這一切並非庸常,而是革命所得,最後以生命為代價。二○一五年中研院台史所許雪姬教授的研究,打開國防部保密局台灣站的檔案,我們看到林頂立向南京國民政府言普誠(情治人員化名)報告:「吳金鍊等企圖變更新生報為民主報日文版」。在情治人員董貫志(化名) 的報告中:

查二二八事變時,本市新生報社叛徒吳金鍊(前日文版總編輯)、阮朝日(前總經理)、陳昆山(總經理),為影響事變,陰謀奪取報社,擬將該報改組為偽民主報。於三月一日,由上列三叛徒發起接收委員會,計委員十五人。以阮朝日為偽社長、吳金鍊為偽副社長兼總編輯,陳昆山為偽總經理……公開倡亂、混淆是非。

9-3-5吳金鍊家庭照 吳金鍊(1913-1947)《台灣新生報》副總編輯(吳蕭宏 提供)
吳金鍊家庭照 吳金鍊(1913-1947)《台灣新生報》副總編輯(吳蕭宏 提供)

官方眼中的叛亂者,就是敢於起身為人民努力的反抗者。如果沒有吳金鍊、阮朝日發動《台灣新生報》內部的改變,我們是看不到真相的。但三月十二日中午吳金鍊在報社被帶走、阮朝日在住家被帶走。

情治人員這份報告寫於一九四七年四月十九日,提及「主謀吳金鍊、阮朝日案發被捕,現解警備總部軍法處訊辦中。」這是他們最後留下氣息的地方嗎?人呢?七十年來國家沒有正式回答過。

二二八是媒體人的浩劫。一樣遭密裁的還有《大明報》發行人艾璐生,政府說他的「罪跡」是:「利用報紙抨擊政府施政,強調省政改革之必要……」,這不就是媒體的角色嗎,但對統治者而言,竟至不讓其活。《人民導報》社長宋斐如也遭密裁,「利用報紙抨擊政府施政,竭力暴露政令缺點……」是他的罪名。

今天民主國家的人都能看懂,抨擊時政、暴露政令缺點、強調省政改革,都是媒體的職責。二二八時統治者最急著想撲滅的是改革者,是媒體。三月十三日起警總以「思想反動、言論荒謬、詆毀政府、煽動暴亂之主要力量」查封《民報》、《人民導報》、《大明報》等十一家報社。

激越與死滅﹝作者:黃惠君﹞
遠足文化出版的《激越與死滅》書封﹝遠足文化提供﹞

*本文選自遠足文化的《激越與死滅》第九章,本書作者黃惠君曾是法國巴黎大學的社會學博士候選人,卻闖進台灣傷痕歷史的領域。因法國教會她的是,不可能不了解歷史,而有辦法詮釋當代社會。從1997年主持美麗島事件口述歷史計劃開始,她便緊握台灣人心靈底層最敏感的神經,一路走向白色恐怖與二二八。2007年她開始擔任紀念館策展人,作品包括「台灣之愛:1947二二八到1987解嚴」、「陳澄波與蒲添生紀念特展」、「公與義的堅持」、「二二八國家紀念館常設展」。寫作對她而言,是一條自由之路,十年功,讓她完成首部的二二八紙上紀念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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