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冰作醫生

2014-02-12 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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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是人人稱羡的行業,卻未必個個都有慈悲心(圖為《白色巨塔》劇照)

醫生是人人稱羡的行業,卻未必個個都有慈悲心(圖為《白色巨塔》劇照)

醫生是救人的志業,近代一些來台行醫宣教,能講台語、悉心照顧弱勢族群的洋醫師,以及許多本國醫師視病如親的事蹟,都讓人十分敬佩。然而,大部分人想到的是,作醫生可以賺大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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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時代的作文題目經常出「我的志願」,一位從南部漁村轉學來的新同學,寫的志願是當廟公,老師又好氣又好笑地說:「你太沒出息了!」。我比較「聰明」,志願是「作醫生」。從老師、父母的神情,好像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瞧不出眼前這個孩子是作醫生的料。雖被看衰小,而後作文課再出這個題目,我依然信誓旦旦地說將來要當醫生,理由無它,這個題目最容易「發揮」,也不會被老師罵沒出息。

幾十年前的學童以廟公為志願,成為笑柄,現代的小朋友個個都是萬事通,而且勇於表達,也許覺得當廟公很酷,輕輕鬆鬆,可為人消災解厄,偶爾偷閒打打盹,還有機會上電視介紹宮廟業務,算是不錯的工作了。我以前不敢在課堂上「宣布」未來志願是開雜貨店兼賣冰,換做現在的年輕人志願開柑仔店、賣冰,一定有不同於傳統的創意。

以前常聽鄰居歐巴桑說「第一賣冰,第二醫生」,也有人說「第一醫生,第二賣冰」,不管冰醫如何排名,皆表示這是兩個能賺大錢的行業。以前我家附近有一家「醫生館」,只有一位李姓醫師,中型身材,帶著金絲邊眼鏡,有點像後來日本漫畫《蠟筆小新》的爸爸,他的一家大小也住在診所裡。

我雖不是學醫的料,對作醫生也無興趣,童年時代最欣羨的行業不是當醫生,而是開雜貨店以及冰淇淋車小販。這種手推車上有圓形時鐘式的機器,上面刻畫成寬窄不一的格子,寫著「天霸王」、「特大」、「大」、「中」、「小」等字,孩童投下銅幣,「鈴」聲一響,圓形機器上的指示針繞好幾圈,最後看它停留在哪一格兌獎,「小」的獎是舌頭稍微一動就消失,「中」稍大一些,不過,也是舔一口就沒了,在小孩賭客眼中,中、小都算虧錢,「大」的算是戰績平平,不輸不贏,「特大」是一大球的冰淇淋,「天霸王」有一碗公的冰淇淋,但它們的空格太小,指示針跑到「天霸王」的機率,跟被雷打到一樣稀罕。當時若能「鈴」到天霸王,雖然無法跟現在中樂透相比,也是地方「大事」一樁。

在那段投幣拼天霸王、希望未來能有一部手推車的年代,我與玩伴們也由此「研發」出一套天霸王遊戲,將裝香煙的紙板,剪成十張小紙片,分成兩副,各有「天霸王」、「特大」、「大」、「中」、「小」等不同「階級」,天霸王地位最高,只有「小」的能抓他,「中」的位置雖不高,但負責搶對方軍旗,作戰展開後,雙方一照面,就得亮出底牌,階級低者就被俘虜。我們最常玩天霸王的地方,是在我家附近小診所,門前的馬路是附近孩童嬉戲的場所,冰淇淋車也常停駐在此。我們最怕碰到看起來斯文、少有表情的李醫師。他不喜歡診所前吵雜,常酷酷地站在門口,不需罵人,一夥人立刻一鬨而散,手推冰淇淋車的小販也自動地移動一下車子。

李醫師原來是在漁民之家附設的醫療室看診,後來自行開業,成為我這邊港唯一的醫師,聽曾到診所看病的鄰居說,這位醫師極少對人噓寒問暖,病人進入診所,好像來到法庭,醫生就像一名法官。以前鄉下人看病尚有賒帳的「餘風」,李醫師「革除」這個陋俗,堅持銀貨兩訖。許多人到他的診所輕鬆不起來,便會轉到神壇找乩童,他們有共同生活經驗與語言邏輯,不管甚麼疑難雜症,乩童總能說到有一個「八」字,例如陽宅、陰宅風水不好,或夭折的女孩要求冥婚……。

李醫師行事低調,診所外觀並不特別豪華,但全漁村的人都打聽出他腰纏萬貫,而且很有眼光,老早就在台北廣置田產。他還在診所後面的空地蓋了一排平房,隔成許多小間,出租給外地來討食的漁民家庭,醫師兼做貧困漁民的房東,有點像中央銀行總裁在家裡開了彩券行。

我的鄰居、親友不少人曾經受僱到診所當護士、女傭,她們的共同心得:「先生」待人十分苛刻,不僅薪水微薄,家裡的冰箱平常上鎖,以防被傭人、護士偷吃或擅自帶走。有一位在他家幫傭四十幾年的老婦人,前年罹患肺癌,李醫師包個小紅包慰問,同時辭退這位可憐老人家。

李醫師平時最大的興趣是帶著他的高級相機,在漁村四處拍照,拍風景、漁船與魚類,也為他的子女留下那個年代孩童未曾有的幸福紀錄,拍照這種稀鬆平常的小事,在當時可是最時髦、最讓人稱羨的大事呢!

我開雜貨店、當手推冰淇淋車小販的願望並未實現,也忘了類似官兵抓強盜的天霸王遊戲是如何失傳的。現在的大街小巷老早就看不到手推天霸王冰淇淋車,但鄉里父老仍相信第一賣冰、第二作醫生,此由全台各處都有著名冰店,可以得到證明!而我也有一個心得:賣冰有時好過作醫生。尤其,最近一、二十年,經過《白色巨塔》影集的流傳、SARS肆虐、「邱小妹人球事件」,集體冒領健保……諸多事件,醫生聲勢大不如昔,受到尊重者固然有之,被人幹譙者也不少。

我從小看到老的李醫師,兩年前已結束診所業務,我敘述他那麼多故事,不是跟他有老鼠冤,也不是近廟欺神,而是在我成長過程中,李醫師跟他的診所是我唯一的「醫界」樣本。從他身上,我明白不是一般醫生都有慈悲心,不過,也必須說句話:李醫師所賺的,確實也是辛苦錢。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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