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父親曾經走過的道路上:《黃天鵬傳記》選摘(1)

2019-11-14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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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天鵬曾任《申報》編輯、《時事新報》總編輯、國民大會主席團主席等職。著作多達二十餘本,為中國新聞界著作最豐富之人,對中國近代新聞及學術界影響深遠。(作者提供)

黃天鵬曾任《申報》編輯、《時事新報》總編輯、國民大會主席團主席等職。著作多達二十餘本,為中國新聞界著作最豐富之人,對中國近代新聞及學術界影響深遠。(作者提供)

黃天鵬曾任《申報》編輯、《時事新報》總編輯、國民大會主席團主席等職。著作多達二十餘本,為中國新聞界著作最豐富之人,對中國近代新聞及學術界影響深遠。抗日戰爭期間,包括國民黨《中央日報》、民營《大公報》及共產黨周恩來主導的《新華日報》等十大報,在蔣介石指示下合組成戰時首都惟一報紙《重慶各報聯合版》,黃天鵬任總經理,在槍林彈雨中負起重責,無懼生死,與彈共眠,獲蔣中正召見嘉勉,葉楚傖封為「筆軍總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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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府遷台實施戒嚴,時任國大代表的黃天鵬不畏強權,與總統府資政張知本、黨政要員鄭彥棻創辦「中國憲法學會」,發行刊物《憲政時代》,鼓吹民主與憲政。1958年蔣中正公開反對修憲,黃天鵬提出聲明,要求持續推動民主憲政,設置研究機構,研究憲政問題。

她就靜靜地、無聲無息地、待在交通銀行的金庫裡,若沒有這一念之思,就任由天老地荒、海枯石爛,只為等待有緣人的回眸一顧與嫣然一笑。這世上,又有誰像我一樣如此渴求從她的字裡行間,得知生命的意義與存在的價值?

行員從金庫搬來五大箱,說是一直聯繫不上保險箱的承租人,十多年前在法院的陪同下破箱並將所有物品密封放在金庫,也因此,書籍、手札、文件,得以完整保留下來。這些都是旅居美國的佩玉姊寄存的父親遺物。姊姊後來因病情急速惡化,返臺治療,記不得許多事情,她保存的物品部分失散了、部分在銀行裡。

第一個箱子打開以後,佩正哥一一檢視,父親的珍藏一一重現,我們倆皆激動萬分,這天是民國一○六年元月四日。為了取出這些遺物,前一晚我由廣州轉澳門返回臺北,佩正哥由香港搭機前來,我們皆在海外工作,約了半年才敲定在元月一起休假回臺。

箱中裡有很多信封袋和塑膠袋,佩正哥拿出一個雙耳為龍、柱腳為獸的浮雕六鶴銅鼎,這是從小就放在哥哥房間的古董;接著有好幾個彩繪各色人物及慶典活動花瓶,還有年代久遠、樣貌古樸的瓷器,其中一只河南登封窯白釉珍珠地虎紋梅花浮雕瓶,居然和家中的一只,一模一樣,一個由姊姊保存,一個由我留著,而姊姊已於民國一○三年三月九日香消玉殞,幻化成福德公墓樹葬區的塵土。

一本又一本的相冊出現了,彷彿連續播放的幻燈片般,重現了逝去的年代。當我深陷於時光隧道時,耳邊傳來哥哥驚呼聲:「找到了,父親的著作,全給你。啊!這是父親最重要的珍藏──民國二十八年《重慶各報聯合版》!」由於戰時紙質不佳,報紙被蟲蛀了,稍一翻動,就有許多碎屑灑了出來,只好原封不動的擺著,必須找到文物修復專家才行。

文件和物品實在太多,整個下午,從日懸中天到斜陽西照,才粗略檢視三箱的內容物,而我倆已經滿頭大汗,佩正哥說另外找時間再一起打開其它兩箱。

回到澳門工作後,一直對父親的手稿念念不忘。夜闌人靜時,一頁頁細讀父親日記,與父親相處的點點滴滴湧上心頭,那些已經飛逝的時光,原來還留在記憶深處,只需一點微光,便照亮了那個在呵護保護下、無憂無慮的懵懂童年。

家中的客廳很小,卻經常賓客迎門,椅子不夠用,有些西裝筆挺的客人就蹲坐在小小的圓板凳上,大家談笑風生,毫不以為意。印象最深的是父親逐一介紹後,總是有一小段時間會集中在孩子身上,大夥兒你一言我一語輪番提問,還是幼童的我,經常被問到面紅耳赤,久久擠出了幾個字,卻引起哄堂大笑,父親總是說:「欸,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父親很重視禮節,一定會為前來拜訪的親友們準備臘肉、香腸、肉鬆等實惠之禮,卻堅持不收禮。訪客常將禮物和紅包塞至我和哥哥弟弟的手中,父親見狀毫不掩飾憤怒,當著大家的面諄諄教誨、長篇大論。這種言教身教對我影響深遠,日後工作中,若是收到不應得的饋贈或現金,立即心生難以立足的羞恥感,一秒也無法持有,當場退回。

孩子們玩耍起了爭執,父親總要求先道歉,回家後再面壁思過,琢磨到底是那裡輕忽了?記得一次放學晚了數分鐘到家,進門後,父親疾言厲色,勸告清靜自守、無好戲笑,當下被罰跪整晚。卑弱第一,一直是做為父親的么女所必須遵守的原則,附加條件為謙讓恭敬、先人後己、有善莫名、有惡莫辭、凡事反求諸己。如此教養下,養成我事事要求完美,卻也時時顯露自信不足。

照片左為黃天鷄,中為胡漢民(作者提供)
黃天鵬(左)。(作者提供)

食不語、寢不言,規矩繁多,極為講究。「色惡,不食。惡臭,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與父親用餐時,總是要正襟危坐,等父親動筷了,才能怯怯的細嚼慢嚥。在這樣的氛圍中,一道道熱騰騰、色香味俱全的中國式佳餚,深印腦海,至今仍深信中菜為世界第一美食。

陪伴成長之物為玉石與書。四書、五經、唐詩、宋詞及西方文學經典名著,皆為必讀;家中的青玉馬、白玉兔、以及玉雕的鳥獸蝶魚,是僅有的玩具,若摔破了,父親總是說「碎碎平安」,未曾責怪,對父親來說,玉器為日常生活用品,在手中細細把玩才能感受其光彩潤澤。此外,必須勤寫日記、勤練書法;父親以身作則,不離紙筆,即使在病榻中,也不忘記下一日見聞。

印象中,未曾看過父親責備他人,也未曾聽聞他抱怨過人生。他生活簡單、宵衣旰食、潔身自愛、不求私利、不置私產,孜孜不倦地為政治清明、眾生福祉而努力,種種良善政績曾招致「外省人論政」抨擊,父親卻回報以無窮之精力和畢生的積蓄開辦「大同婦孺教養院」,收容孤兒與苦難婦女,毫不在乎世俗毀譽,心胸坦蕩,一切可受公評。

父親惟一的嗜好是讀書、閱報、剪報和寫作,最愛唐詩,經常一面整理花園,一面吟詠;即使年歲漸長,仍樂在其中。辭世前仍忙著處理中國憲法學會會務、撰寫文章、整理自傳,若不是死神突然召喚,驚濤駭浪的一生、報界與政壇秘聞,早就公諸於世,然而世事那能盡如人意!

人走茶冷佛燈微。父親離開後,留下的並非平靜,命運之神毫不吝惜展現無以倫比的威力。母親將希望寄託在宗教,暗夜哭聲,若能有片刻的安寧,那是因為成堆成疊的冥紙,在化為雄雄烈火的瞬間,照亮了暗室與夜空,為天堂與人間開啟了一扇對話的窗口,帶來夢幻般的慰藉。然而黎明終將來臨,現實總是橫在眼前。

那些寂寥、苦澀、無盡的夜晚,十一歲的小女孩淚流滿面、蜷縮在孤獨的角落裡,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吶喊著:「為什麼要生下我?」雙手合十,渴望一句噓寒問暖,夢想擁有平凡的日常,祈求脫離原生家庭,所有關於父親的回憶全都墜落無底深淵、無影無踪。

踩在虛無縹緲的人間路,說著無人能懂的呢喃囈語,小女孩不知不覺踏上了父親曾走過的路──進入了政大新聞系與政治研究所,鑽研新聞與憲法。離開校園後,在電視台新聞部,歷經記者、主播、主管、製作人、營運總監等職務,工作之餘,常常反問自己:「新聞的本質是什麼?記者應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在商業掛帥、收視第一的前提下,公平、公正、客觀這些傳統標準早被拋諸腦後,政治立場與經營者的利益成為最大考量。

有沒有一個典範,可以告知,要如何獨立超然、不受外在影響而立足於新聞界?有沒有一本書,不光空談理論、也非宣揚自己的成就,而是以實際案例說明,堅持理想的記者有可能走出一片天?

黃佩珊(作者提供)
黃天鵬么女、本文作者黃佩珊,曾任電視台記者、主播、主管、製作人、營運總監等。(作者提供)

年歲漸長,不斷反省,內心的矛盾與衝突,到底從何而來?工作上,從製作一般新聞轉向了深度報導;從追逐獨家轉而深思如何提供有益的新聞與節目。然而,這些都無法解釋新聞存在的目的,我們總是以讀者的喜好、收視率、點閱率以及廣告主的意見,決定標題與內容。

也就是在兩、三年前,開始翻閱父親的著作,遣辭用句,如此熟悉,父親的音容笑貌,一一浮現。父親說:「今日的新聞,是明日的歷史,新聞記者等同古代的史官,應具有史才、史學、史識和史德。」原來典範一直在我心裡,只是在追求世俗認可的標準時,刻意將它淡化,融入所處的環境較為輕鬆,挑戰現狀總是不容易啊!

民國二十年代,軍閥較勁、大興文字獄、報業由不同勢力把持、戰火無情摧殘著記者的生命與健康,卻有許多視死猶歸的報人,持續挑戰他們認為不合理的制度,為中華民族的生存與尊嚴發出沈痛的呼喊,那個時代,有所謂的團結奮鬥的「重慶精神」、有著「捨己為民」的氣魄,進入戰爭與戒嚴時期,無所不在的特務,更是管控著媒體人的一言一行。反觀現在,傳播界比以前單純許多,記者擁有更多的自由與更大的揮灑空間,然而輿論與新聞紛雜,所在乎的、所爭論的,相較之下,多麼微不足道。

於是我興起了將父親從事新聞業的經過,著乎竹帛。一開始,我想先出版一本圖文集、一本傳記和一本小說。整理照片時,發現許多須查證之處,只能先就手邊資料精讀再精讀。父親語多隱諱,為了得知影中人的來歷、職位、頭銜等,必須盡可能搜集相關書刊。民國時期的記者、主筆、革命人物……一個個活靈活現地在我心中的劇場登場了,背景是錯綜複雜的軍閥割據、國共之爭與對日抗戰,熟讀近代史又成為必要之事。然而歷史並未陳述個人所遭遇的國仇家恨,我從《時事新報》,《大公報》、《申報》、《中央日報》、《北洋畫報》、民國時期雜誌中尋找,意外發現父親以筆名發表之文,數量龐大,不知凡幾,可以想見,當時勤於著書論述的情景。

*作者為黃天鵬么女。資深媒體人,曾任澳亞衛視廣州營運總監和新聞站長,現於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深造。本文選自作者為其父撰寫的傳記《改革中國報業的無冕王:黃天鵬傳記》(秀威資訊)自序。

《黃天鵬傳記》書封。(作者提供)
《黃天鵬傳記》書封。(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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