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乃菁家書》五十年亂世婚姻,只有八年相守的緣份

2019-11-03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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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父親與大媽的五十年亂世婚姻,真正相守的緣份只有八年。(陸劇劇照示意圖)

作者父親與大媽的五十年亂世婚姻,真正相守的緣份只有八年。(陸劇劇照示意圖)

第三封信:給煒煒 (尹元甲和「鎮江妻子」鄭荷琴的孫女,尹乃強的女兒尹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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煒煒,

「只有一個籃框的巷口小公園,煒煒騎著小小孩的單車,立中、芊芊也騎著小單車繞著圈…。有點怪,為什麼煒煒原地踩踏、單車輪子定格不動?荷琴大媽陪著爸爸緩緩走過來,荷琴大媽喚煒煒別騎了,把單車擱著,帶菁菁姑姑去吃回爐乾,別忘了帶份回來給爺爺。我牽著小煒煒手等著過馬路,一輛車急疾而來,猛按喇叭…」

手機鬧鐘響了,早上七點,是夢。我向來多夢,對夢境的記憶又常清晰的時不時和現實混淆。清晨前的這場夢,是只有在夢裡才會發生的。煒煒,妳和芊芊、立中雖是表姐弟妹,但年紀比他們長了快兩輪。應是前一天在鎮江和妳聊起剛和老家通信時,收到妳小時候騎單車的照片,挺挺的腰桿,綁個小馬尾,神氣可愛極了!我只看過照片的小小單車騎士煒煒,在台北,是神經質的盯著剛學會騎腳踏車的立中、芊芊,怕被撞,怕跌倒。是做了場「穿越」夢。

荷琴奶奶要妳帶我去買回爐乾是往事回放。爺爺在台灣常提起兒時愛吃的鎮江小吃:回爐乾、京江臍、叉酥燒餅…。我們第一次回老家探親,妳和小燁哥哥的任務之一,就是帶我去吃,買回家給爺爺吃。

兩岸尹家通上信後,鎮江寄來的全家福(左)。右為乃強大哥和煒煒的合照。(作者提供)
兩岸尹家通上信後,鎮江寄來的全家福(左)。右為乃強大哥和煒煒的合照。(作者提供)

荷琴奶奶的大妹、小妹在台灣,我們四兄妹喊她們大、小姨媽;喊兩位姨夫大、小姨父,兩家的表兄姐,和我們從小玩到大。爺爺和荷琴奶奶是姨表兄妹,曾祖母當年要妹妹、外曾祖母在四個女兒中,挑一個給尹家獨生子當媳婦。荷琴長得最好、最漂亮,年齡差距也班配,差了3歲,青梅竹馬又是「親上加親」,怎麼看,都是天作之合的好姻緣。

老天的意志,不是凡人能臆測的,往往,祂給我們的試煉,嚴苛到難以承受。爺爺、奶奶的婚姻,竟是天不從人願,國共內戰,硬生生將年輕的奶奶和爺爺割離。荷琴奶奶的二妹淑琴和妹夫在南京,大妹瑞琴和夫婿一起從上海撤退到台灣,小妹穗琴來台灣後結婚生子,三個妹妹和家人在一地生活著。她,標緻的大姐,帶著一兒一女隔著海峽守在鎮江這端,30年,不知爺爺生死。

現在兩岸的法律都不允許「親上加親」,可是曾祖母輩生於清朝,上至皇族下至庶民,親上加親是常態,雖到民國,觀念還是守著舊習俗和規矩。爺爺記得5、6歲、民國10年左右,曾祖母從寶塔巷尹家大宅回沒隔多遠的小楊家巷娘家都乘轎子,因為尹家是官宦世家,官眷是不隨意拋頭露面的,直到爺爺讀小學,曾祖母才走路回娘家。曾祖母裹小腳,走路很不利索吧?要不是風氣已變,就該乘轎子才舒適嘛。

嫁出去的女兒多半和娘家親,曾祖母的名字是劉佩蘭,外曾祖母嫁入鄭家。尹家、劉家、鄭家,三家表兄姐弟妹從小一塊兒長大,「親上加親」不只爺爺和奶奶這一對。荷琴奶奶的二妹淑琴嫁給七表哥劉述師,爺爺的妹妹尹英嫁給五表哥劉述文。我們一家人的稱謂,就很複雜了,姑父、叔父、舅父、姨母、叔母…都喊得通、都對,聊起天來,一個不留意,常搞不清說的是誰家的事兒。

爺爺在全面對日抗戰後,離家投入「戰報」工作,1942年秋天和奶奶在淮東鄉區小鄧舍農家,設在茅舍的戰報編輯部成了婚,沒有留下結緍照,或許根本沒拍照。

婚後沒幾個月,1943春天,日軍進攻淮東,戰報解體,爺爺帶著奶奶逃離戰場潛回鎮江,再動身前往安徽屯溪時,奶奶腹中已懷著身孕。他們乘火車從鎮江到蘇州,轉吳江,搭小舟越滆湖時,曾躲過日軍巡邏艇鳴槍追擊,到皖南廣德月村,翻越山路奔屯溪。

離開淮東前,89軍政治部副官顧慮他們進入自由地區的旅行便利,特地發一張差假證給爺爺,證明身分。奶奶和爺爺思量,該如何收藏,才不會在淪陷區被日軍、汪偽政權官兵發現。再三推敲,把差假證裁成四條、分別疊成方形,用奶奶旗袍相同的布料,緊緊包裹成鈕扣狀,縫在旗袍上。

小舟在游擊區靠岸時,游擊隊員臨岸檢查。奶奶拆下旗袍布紐扣,小心打開,游擊隊員看到拚疊起來的差假證,立刻客氣禮貌放行。從廣德到屯溪,靠這張拚疊的證件,通行無阻,沿途的軍民合作站,也因為這張證件,分配挑伕給他們,幫著挑起簡單的行李。

雖然不必擔心日軍追擊,但從江蘇省政府江南行署、廣德縣月村到屯溪,是3、4百公里的山路,他們穿草鞋爬山越嶺,春雨時節,山徑崎嶇黏濕,一天得趕30公里的路。峰峰連綿的山區人煙罕見,嚼乾糧果腹,每隔十里、八里,尋茶棚喝水,夜憇荒村野店。

有天將近黃昏日落,行山找夜宿的路上,懷著身孕的奶奶突然蹲了下來,爺爺慌亂的擔心她長途跋涉,怕要流產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無藥、無水,只能安撫奶奶就地休息,默唸菩薩保祐母子平安。十多分鐘後,奶奶竟能扶著爺爺,慢慢站起來,緩緩的、小心的,捧著腹,繼續走。

足足走了十一天,才碰到燒木炭的汽車(這是抗戰時期,物資奇缺,「窮則變、變則通」的發明,燒木炭加酒精發動引擎),不再拖著草鞋一步一艱難,搭上車載到屯溪。到了屯溪,租居茶商汪先生房子,爺爺和奶奶迎來了長子,汪老父婦開心的如同自家孫子出生,在鎮江的曾祖父、母接到電報,更是歡慰,曾祖母賜乳名「聚寶」,後來讀書、按族譜「乃」字輩,也是由曾祖母命名「乃強」。

奶奶和爺爺的夫妻生活不到七年,1949年4月21日爺爺離開老家後,到上海中央日報訪友,竟巧遇瑞琴姨奶奶的夫婿、歐陽旭。他是海軍總部秘書,帶著家眷和「小姨子」穗琴到了上海。爺爺那當口,因試圖返鄉潛伏當鎮江地下縣長不成,茫茫不知何所往,1949年5月初,國共上海戰役開打前,爺爺跟著海總的軍艦撤退到高雄左營,住在歐陽姨父家。

抗戰前,爺爺考上上海法政學院,讀了兩年就休學了。松滬戰役後,學校被日軍佔領,1944年在屯溪復校,爺爺一邊在戰報任職,同時也申請復學唸完大三。抗戰勝利後,曾在屯溪上海法政院為爺爺授課的教授李秋生,出任上海中央日報總主筆。上海戰役後,上海淪入解放軍之手,同一年的夏天,李秋生等人奉命在香港籌辦香港時報。已到了左營的爺爺聽到消息,致函李教授請赴香港。他想著,如果能到香港,就有機會把母親、妻子、兒女接出來,再加緊安排,大妹、小妹一家人,也都能離開鎮江到香港團聚。

1987年香港會親。左起:大姐尹乃慶、大媽鄭何琴、父親尹元甲、母親蔡樹梅、大哥尹乃強。(作者提供)
1987年香港會親。左起:大姐尹乃慶、大媽鄭何琴、父親尹元甲、母親蔡樹梅、大哥尹乃強。(作者提供)

李秋生很快寄來歡迎學生赴港辦報的信函,但信中告知,因籌辦報刊經費拮据,爺爺得自籌旅費。爺爺的姨父慷慨資助他300元「新台幣」,這可是不到一個月前才剛發行、限定台灣地區使用的新貨幣。旅費有了,正準備申請出境,接到廈門海軍官校政訓處長王道將軍來電,派他到海軍官校當40年班少校訓導員,又聽起也到了左營的穗琴小姨奶奶想讀高雄女中,愁著沒有學費,「表哥姐夫」二話不說,把赴港旅費給了小姨奶奶,搭軍艦到廈門報到。

香港團圓的設想不成了,1949年底,爺爺曾接到奶奶的信,言詞閃爍,暗示日後很難再通訊息。鎮江早已被解放軍佔領了,新中國也成立了,鎮江老家是什麼景況?「國民黨特務尹元甲」的老母、妻眷,何以安生?

蘇東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難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妻子走了十年,蘇軾憂思苦境仍深,爺爺、奶奶,失去音訊30多年,連彼此是生是死都不知曉。不明死,是還能對活著抱著一線希望,或是捲入黑洞般不見底的虛空妄想驚疑?亡,痛;不明死生亦痛,無法替換也無法衝量輕重。

鎮江大媽鄭荷琴赴港證件。(提供提供)
鎮江大媽鄭荷琴赴港證件。(提供提供)

1987年台灣政府宣佈開放探親,在台灣的樹梅奶奶建議先在香港會親,讓鎮江家人也可以藉機到香港玩玩。爺爺、樹梅奶奶,妳的父親、乃慶大姑和奶奶,一家人住在香港因應兩岸親人相聚而生的「會親公寓」。

香港會親公寓,父親與大哥、大姐。(作者提供)
香港會親公寓,父親與大哥、大姐。(作者提供)

相見的第一晚,妳爸爸告訴「樹梅媽媽」,他們在鎮江已經商量過了,還是請「樹梅媽媽和爸爸同房睡,因為媽媽太多年沒和爸爸同房,不習慣了」,奶奶還說,「樹梅妹照顧元甲這麼多年,他早晚吃藥、用痰盂的習慣,還是妳清楚…」

隔一年,我陪爺爺回鎮江,大姑奶奶特別能聊,每天一大早從美菊表姑家走來,和爺爺坐在沙發上,近四十年沒見發生的事,兒時的往事,老姐弟有說不完的話。我是起了床,吃完為我準備不同花樣的早餐後,就拉著小姑奶奶市場、公園、鎮江小巷尋老宅到處逛。走走、閒晃回家歇腳,總看到「荷琴大媽」坐在沙發旁的餐桌椅子,抽著菸,看「老姐弟」聊天。

當年大陸民眾赴港,必須簽署「保證書」,保證留港期限屆滿前會返回中國,不會在港定居,若違反居留條件將被遣返。(作者提供)
當年大陸民眾赴港,必須簽署「保證書」,保證留港期限屆滿前會返回中國,不會在港定居,若違反居留條件將被遣返。(作者提供)

奶奶話不多,許是插不進話,神情是愉快的,像是看著想著回到幼時、青春時期,表兄姐妹在外婆家相伴玩耍的時光。對我,她最常說的是「睡得好吧?」在飯桌上招呼我吃菜。

爺爺和我準備搭機返回台灣的前一天,我們從鎮江出發,要先在南京住一晚,再從南京取道香港返台。那一天下午,在鎮江坐進六人座的車,奶奶眉眼凝重,唇角閉著,兩個多小時車程,沒說過一句話。到了南京淑琴姨奶奶家吃晚飯,也沒再張羅我吃菜,自己吃沒幾口,菸一根一根抽。我看了不忍,她是在難過爺爺又要離開了。

第二天早上在南京機場,奶奶哭著要我們保重。我挽著也流淚的爺爺走向機門,回頭望著遠遠的、鵝蛋臉的奶奶,淚仍止不住。看我回頭,奶奶一手摀著飲泣的嘴,一手揮別…這是「荷琴大媽」留給我的最後印象,回老家隔一年,大學畢業忙著採訪、工作,她過世前,我沒有再回鎮江。

上世紀兩岸開放探親,但尚未直航,多取道香港進入大陸,要辦理香港入境證、台灣同胞旅行證。(作者提供)
上世紀兩岸開放探親,但尚未直航,多取道香港進入大陸,要辦理香港入境證、台灣同胞旅行證。(作者提供)

後來聽乃慶姑姑說,爺爺89年春天一個人回鎮江探親時,奶奶雖然還是「保守傳統」的沒有和爺爺同房夜寢,可是老夫老妻走在路上,街坊鄰居都羨慕「老太太好福氣」。那年,爺爺離鎮江返台後,奶奶像是變了個人,連著兩三個月,幾乎天天有牌局,一打就是大半天,好晚才回家。妳爸爸擔心影響她的健康,她爆氣大吼,「你們每個人都在看電視,我不看電視,不打牌,有什麼事可做?」

奶奶是悶啊,和爺爺在一起的時間太短,太少了,積壓的無奈、深埋的思怨,只能靠打牌、和兒子吵架發洩。乃慶姑姑猜想,那段時日,可能真把奶奶身體搞壞了,年底,檢查發現奶奶得了肺癌,你爸爸著急的告訴爺爺,但申請香港簽證花得的時間太長,擔心病情惡化,爺爺和樹梅奶奶到高雄乘華澳輪經澳門到廣州,再搭機飛南京趕往鎮江。樹梅奶奶是會暈船的,一路吐到廣州,也顧不得了。在鎮江待了十天,奶奶病情稍穩定後,離別返台。這十天,是爺爺和奶奶最後的相聚,兩個月後,奶奶走了。

荷琴奶奶走的那一年是72歲。現代人多長夀,雖算不上高夀,也逾天命之年。只是,她23歲嫁給爺爺,近半紀的婚姻,夫妻倆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八年。我對「荷琴大媽」的聲音記憶已經模糊淡忘了,是移情還是真的,覺得妳低低嗓音說鎮江話的語調很像她。前些日子回鎮江,我提起想吃叉酥燒餅,「叉酥燒餅?哥,妳載小姑去找找,星期天,可能沒出來做生意…」好像聽到31年前,奶奶喊妳的聲音,「煒煒,帶菁菁姑姑去吃回爐乾…」。

                                                      菁菁姑姑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廣播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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