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坤良專欄:柳太朗的晚年焦慮

2016-10-06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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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國劇時代的大友柳太朗(右)。

新國劇時代的大友柳太朗(右)。

早期的日本電影常沿襲歌舞伎傳統,把演員分「立役」與「二枚目」兩類,「立役」像京劇裡剛毅的花臉和武老生,「二枚目」是文弱的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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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歌舞伎界出身的長谷川一夫(林長二郎)、中村錦之助(萬屋錦之介)、市川雷藏、大川橋藏的角色都是「立役」兼帶「二枚目」,柳太朗則明顯屬於不談戀愛的「立役」,倒是長而略帶稜角的臉型,經常露出一口白齒爽朗大笑。他的影藝人生曾經在東映創造出「劍豪名角」的形象,並且經歷了五○年代時代劇的黃金期。他本人不屬於天才型明星,個性也非八面玲瓏。他的成功來自於個人氣質及實實在在的生活態度。

丹下左膳劇照。
丹下左膳劇照。

記憶中最早對柳太朗的銀幕印象,是在他主演的一系列《丹下佐膳》,他在電影中扮演單眼獨臂,武藝高強又具喜感的丹下左膳,因為獨眼,不容易掌握距離感,為了尋找敵人的正確位置,臉部必須像螳螂般全神貫注,不停地作不同角度的轉動,神氣從獨臂流到拿著武士刀的另一隻手,在敵人層層包圍下,打打殺殺,所向無敵。

時代劇的特色就是「殺陣」,講究的不是演員高超的劍術,而是要能理解劇本所呈現的思想,以及劇中人的情緒表現。「殺陣」就像演員的對白,一樣一字一句都要經過思考。刀劍的握法、草鞋的穿法、武士褲的動作等,在時代劇裡都是相當被要求的。這也是時代劇中絕對不可缺少的部分,往往是電影中高潮迭起的武打畫面,也是我年少時最喜歡看的「千八拉」(チャンバラ),情節有追捕、有復仇、有家族動盪、有浪跡天涯等等,「殺陣」處理的好壞通常就能決定這部電影時代的價值。或許與「新國劇」的舞台背景有關,柳太朗能把日本時代劇裡主角持刀,以一敵多的「殺陣」技藝發揮得淋漓盡致,劍術之快,有不著痕跡的美感。

丹下左膳劇照。
丹下左膳劇照。

我以前看過的柳太朗電影多屬時代劇,後來才知道他也曾經演現代劇,「新國劇」時期常著現代裝扮演時代青年。進入東映之後,幾乎都演時代劇,東映出品的電影主角通常幾年的顛峰期過後,角色地位就被另一個「人氣」演員取代。柳太朗當紅時,大川橋藏還只是配角,卻在六○年代成為最紅的日本時代劇巨星。我中學時代看到的東映電影,如《新吾二十番勝負》、《海盜八幡船》、《紅顏秘使》,主角都是橋藏,在他主演的電影中,柳太朗只能扮演配角或反派角色。

最後一次看到柳太朗再度擔任主角,是在司馬遼太郎名著《梟之城》改編、工藤榮一導演的同名電影(1963,東映)。我那時唸初三,對柳太朗能重新領銜主演,十分振奮,放學回家,忙不迭地到附近的東南戲院看《梟之城》,此情此景,至今猶然深刻。但也有「漏網之魚」,柳太朗與童星金子吉延主演、同樣演伊賀忍者故事的《小飛龍》(1966,東映)就漏掉了,事後分析原因,可能這部電影沒來宜蘭放映。

一九七〇年代日本電影再度被禁止進口,我再也看不到柳太朗的新作品,以及任何他的消息。後來閱讀相關資料,才知道柳太朗六〇年代的許多影片未在台灣上映,例如《十兵衛暗殺劍》(1964)以及《11個武士》(1967)。他晚期影劇作品十分精采,以反派角色另闢一片新天地,沒有以前想像的落魄,而且,還有「大友柳太朗之友會」的組織,也出版了他的傳記──《大友柳太朗快傳》。

年輕柳太朗和他的傳記。
年輕柳太朗和他的傳記。

一九七〇、八〇年代,時代劇電影衰退,電視劇銳不可當,柳太朗跟著進入電視圈,演出NHK的連續劇《國盜物語》,《新東京物語》,《阿信》及富士電視台的《從北國來》等等,他經常扮演溫和穩重的老人角色,在許多日本電影評論家印象中,柳太朗晚年的電視劇演出,更能看出他善良的人格特質,以及五十年累積下來的純厚演技。不過,《阿信》在台灣熱烈上演時,我也沒注意到在裡面扮演加賀屋陶藝匠師榮造的柳太朗。

我對柳太朗的印象不是持續性或累積性的,他的死亡是我童年、青少年時代銀幕英雄的隕落。柳太朗自殺事件當年在日本曾引起震撼,全日本各大媒體包括《讀賣新聞》、《每日新聞》及《朝日新聞》都有詳細的報導。畢竟柳太朗在五、六○年代曾經主演許多膾炙人口的電影。柳太朗跳樓引起日本人重視的另一個原因,在於日本人喜歡統計名人自殺事件,日本傳播媒體對這類案例一向具有挖掘的興趣。

《吹笛童子》劇照。
《吹笛童子》劇照。

柳太朗的生活嚴謹,幾乎不喝酒,在日本演員中十分少有。他的興趣是短歌俳句,與著名的文學家石田波鄉是多年好友。他曾出版作品集,講談社刊行的《昭和萬葉集》裡也收錄他的四首作品。八〇年代以後,年近七旬的柳太朗仍然經常參與演出,但背誦台詞的記憶力變差。依照赤坂警察署的調查,當時的柳太朗有精神障礙的傾向,以及老人痴呆之症狀,熱愛電影的他常因記不住台詞而意志消沈。

媒體報導柳太朗死前的怪異行為:9月27日早上8點半左右,柳太朗要求大樓管理員打開地下室的個人倉庫,獨自進入裡面,不久他的夫人澄子至管理員室詢問柳太朗下落,透露丈夫最近舉止怪異,讓她十分擔心。澄子會同管理員用鑰匙把地下室倉庫大門打開,將獨自在裡面的柳太朗帶回樓上住家,這時是9月27日早上9點15分左右。柳太朗被妻子帶回家相隔不久,就趁她在打電話,沒注意到他,迅速從東京都港區南青山的住家房間跑至七樓頂樓,翻過一、二層高的柵欄,跳樓自殺,被行人發現報警送醫,然而還是救不了柳太朗的性命。

柳太朗從自家大樓屋頂跳樓自殺身亡,令人難過與惋惜。當時他正在拍攝伊丹十三導演的電影《蒲公英》,讓人不勝唏噓的,小柳太朗二十一歲的伊丹十三,也在十二年後的1997年12月20日,戲劇性的從東京的大樓跳樓身亡,享年六十四歲。

《孔雀城花嫁》(左)和《快傑黑頭巾》(右)劇照。
《孔雀城花嫁》(左)和《快傑黑頭巾》(右)劇照。

曾經紅極一時的影劇演員──尤其女明星,在年華逐漸老去,後浪一波波推著前浪,有些明星選擇在當紅時急流勇退,有些始終站在影劇舞台上。然而,上台總有下台時,如何調整角色?主要看他們的心態而定。柳太朗跳樓事件已逐漸隨著時光逝去,從觀眾印象中消褪,日本如此,遑論台灣的「老」觀眾了。

從柳太朗自殺到今日已經過了三十個年頭,如果他當年不跳樓,而且身體康健,今天就是百歲了,也許已經遠離人世,也許依然健在人間。從結果論來看,結局都是一樣──一位已離開世間,或即將離開世間的老者。那麼從1985年迄今三十年,多出來的人生真正意義何在?數十年的人生旅程在他人、後世眼中,又是如何?從這位異國演藝人員跳躍式的記憶,有種難以形容的感觸與啟發。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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