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君觀點:我與我的孩子相遇在水裡

2016-09-30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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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分娩,提供產婦順產的另一個選擇。

水中分娩,提供產婦順產的另一個選擇。

世界在921大地震的震驚中才剛剛平靜下來,大家正忙著救災,爸爸也去災區了,我在家裡的浴缸裡安安靜靜生下施笳,今天她17歲。據文獻紀錄,她是台灣第一個水中生產的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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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我一起完成這一趟美好旅程的產婆蔡女士,日後成為台灣水中生產的先鋒,17年來,她幫助了100位產婦完成水中生產。

當年我為自己選擇居家水中生產,一如我17歲決定休學,放棄高中文憑,直接以同等學力報考大學;一如之後我在孩子們小學三、四年級後決定放棄上學,帶回家自學;這些決定的出發點,是對現實裡大家習以為常的作法感到不滿,激發我去審慎地思考,然後決心展開自己的行動。

人們常常驚訝地問我:「你怎麼那麼勇敢?」「你不怕?.....」我笑笑,心裡猶豫著如何回覆,大部分的時候選擇緘默不語。

我心裏想反問:「我才想知道,你們怎麼那麼敢?你們是如何確認在醫院生產比較妥當的?你們又怎麼放心讓自己的孩子去學校經歷自己過去都難以忍受的教材與程度與品格不佳的老師呢?」

我知道許多人聽到這些話,很不舒服,可能要反駁我:「你怎麼可以確定所有的老師都是程度與品格不佳的老師呢?你這樣一杆子打翻一條船,不公平」

我回答:「我絕對相信不是所有的老師都程度與品格不好,但是,我確認就算有好的老師也不容易在這種爛體制下堅持下去,這種事我不願意冒險。沒什麼公不公平。是一種覺悟與選擇。」

我非常徹底地思考過,因此,我很保守,我其實選擇了人類最古老的生活模式,全部在自家完成。我當時讀的某一本書,書上是這麼寫的:「當每一個人都以為生產是危險的要上醫院,你們知道歷任的美國總統除了柯林頓之外,都在家裡出生的嗎!當時的人們認為生產是自然的,不是疾病。」那時正是柯林頓當總統的年代。

學校跟醫院一樣,在人類的漫長歷史裡,算是新潮的玩意兒。

當年的「水中寶寶」施笳長大了。(陳嘉君提供)
當年的「水中寶寶」施笳長大了。(陳嘉君提供)

我的第一次生產經驗在1998年,是醫院剖腹產,這件事是一個意外。我懷孕之初原本計畫好居家生產,也連絡好產婆,也到醫院做好每一項產檢,無奈胎位一直是臀位,小板始終站著直挺挺的,時間到了卻不願倒轉一下,不論我如何努力做矯正胎位的運動,嘗試針灸,都說服不了小板。雖然人類有百分之十五的小孩是臀位順產,但家人不同意,我只好勉強到醫院剖腹。

第二次懷孕期間,我在網路上閒逛,無意中認識了水中生產,在俄國、法國、美國都有許多人嘗試在家水中生產,並且已經出版水中生產的產婆指導手冊,還有錄影帶教學。我網購之後,邀請蔡助產士一起學習,評估在家水中生產的可行性。我相信人類社會在經過醫療與科技的發展,特別是超音波影像的發展,從沒有一個時代比今天這個時代更適合在家生產,在鉅細彌遺的產檢過程中,基本上已經可以篩檢出絕大部分危險的生產因素,不管來自產婦,或來自胎兒。在這個時代,健康的產婦由產婆與家人陪伴在家生產,是一件自然與美好的事,而且比人類之前的任何時代都更加安全無疑。在17年前,我進行在家生產的年代,根據統計荷蘭居家生產的比例是將近九成,可見得他們並沒有放棄居家生產,他們認為到醫院生產,只是一種不得不的選項,聽說現在依舊是這樣,而且不論居家或在醫院,都是由助產士全程陪產,並不是由醫生與護士介入。

我個人的出生也是請產婆來家裡接生的,我沒有去做研究,半個世紀以來是什麼因素,什麼樣的政策,使得居家生產在我國式微,甚至今天大家都到醫院由醫生接生的時代,居家生產還被誤認為是所謂的前衛與進步!當年我堅決拒絕到醫院生產,我的理由如下:

第一,當年台灣有全世界最高的剖腹生產率,生產者要求,施打催生劑或醫生為了請領保險給付等種種原因都有。

第二,當年台灣的新生兒出生六個月的母乳哺育率幾乎是全世界倒數第一名,奶粉廠商勾結醫院,育嬰室直接在新生兒出生後直接以奶瓶餵食葡萄糖、奶粉等等,直接造成母乳哺育的困難。泌乳是一種吸允刺激反應,新生兒一出生,必須使盡洪荒之力才能吸出媽媽的初乳,並因而刺激媽媽泌乳,若新生兒一出生被以奶瓶餵食葡萄糖或奶粉,奶瓶像水龍頭一般,吸食不費吹灰之力,新生兒之後便失去運用全身之力吸食母乳的本能,媽媽最後漲乳痛得不得了,打了退奶針,一切就Game over 了。

第三、醫院才是感染風險最高的地方,沒生病少去醫院為妙。生產是一件自然的事,世世代代都是這樣生產, 以山洞為家的祖先,或以城堡為家的祖先,都在家裡出生。而生產總是有意外,自古就是如此,醫療再進步也只能減少。

第四、我無法想像我必須忍受,生產完之後,我的小孩必須住在集中營,集中管理。除了醫院易於管理,以及效率這樣便宜行事的理由之外,我想不出任何好理由。不管生產完有多累,剖腹傷口有多痛,我需要能隨時隨地自由自在地抱著我的寶寶。何況餵母乳的寶寶,是不定時的,也不應被定時,餓了就餵,需要就餵,沒有每隔幾個小時才餵一次的牛奶迷思。寶寶吸母乳,吸多吸少,吸快吸慢他自己掌控,有時候他吸奶,只是想運動而已,有時候他吸奶,只是想親熱一下而已。我們應該可以理解。

第五、台灣的醫院自然產過程充滿過度且不當的醫療介入,包含要求產婦灌腸、剃陰毛、打點滴、打催生針、剪會陰等等措施,這些通常不是自然產所必須的,而是為了生產發生緊急狀態的醫療介入,並不是每一位產婦都必須的SOP,遺憾的是,醫院習於把人當作病人,產婦也不例外。我認為生產是神聖的、自然的。醫院的醫療介入,完全讓生產墮入一種抗菌的、講究縮時效率的生產效能。

施明德一家四口,「水中寶寶」在在前方第一位。(陳嘉君提供)
施明德一家四口,「水中寶寶」在在前方第一位。(陳嘉君提供)

17年來,我一直認為居家水中生產是我人生做過最美的抉擇之一。自然產的身體勞動(laber)過程本身就是一場感官上無比豐富的美感經驗,把他比喻成超級激烈的性愛過程並不為過,胎動一陣一陣,他不斷不斷地在敲門,子宮收縮像一整座山崩地裂,我感覺地牛在我身體裡翻身,開始時他輕輕地溫柔地來,一次比一次更激烈、更密集、更持久,直到喚醒了全身的每一個細胞,我感覺我的身體就是一整個宇宙。我記得是清晨五點多,我第一次感覺到陣痛,之後產婆七點多就來到家裡,經驗老道讓她很有信心且溫柔,總是說「還沒到,你慢慢來。」我就這樣一陣收縮,然後平靜下來時我竟然就睡著了,子宮收縮再度叫醒我,然後又睡著,直到傍晚產婆判斷可以開始泡水了,我們在浴室點起蠟燭(921大地震之後台北輪流限電),黑暗中燭光緩緩隨著我的呼吸晃動讓我感到平靜,本來我準備要播放的音樂被我禁止,我甚至禁止陪產的人說話,奇怪的是我感覺我需要絕對的安靜,安靜讓我感覺異常靈敏,讓我得放鬆靜待下一次陣痛的召喚,並深刻感覺以便配合呼吸與用力。痛,是一種召喚,生命的召喚,召喚我使出洪荒之力,沒有痛感,我怎麼知道我必須異常用力呢?

施笳來到水裡時,是睜著圓滾滾的大眼睛,她瞪大眼睛從水底看著我,產婆注意到她臍帶繞頸,便讓她在水裡翻個筋斗,順勢脫開頸上的臍帶,才抱她浮出水面,輕輕地她哭了幾聲,放在我懷裡就不哭了,開始用力吸奶。這時媽媽才幫忙剪斷臍帶。一直在旁邊轉來轉去的小板,這時也跑來親親妹妹。

小姐姐好奇地看著從水裡出生的妹妹。(陳嘉君提供)
小姐姐好奇地看著從水裡出生的妹妹。(陳嘉君提供)



真的很累很累很累,我好睏。睡眼朦朧之中產婆對我說:「不要睡著,還沒結束,你還得生胎盤。」我一聽,感覺像小時候功課做完輕輕鬆鬆打算睡覺時,卻發現漏了一樣功課沒作,那種不甘願。胎盤生完,還得縫上幾針自然撕裂開的會陰,接著家人就送來香噴噴的麻油雞湯。

千萬不要誤會以為居家生產是什麼特別的服務或奢侈,其實助產士來家裡接生是健保給付的項目。健康的產婦何必去醫院活受罪呢?惱人又沒尊嚴。

水中生產,是一種選項,我所閱讀的文獻裡,關於水的壓力與溫度如何幫助生產過程,對我有說服力,我選擇這樣做。有人問:「這樣安全嗎?」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這樣的質問,我只能說:「你認為過馬路、坐飛機、吃夜市安全嗎?」生命的本質之一就是始終處在不安全的狀態,而死亡永遠在一旁威脅。

生產安不安全?去看看一些童話故事吧!台灣有一個時代,寫字說話比生產更不安全,有想法比懷孕了更不安全,很可能被槍斃呢。

人,無時無刻都必須清楚自己的決擇,然後勇於承擔。祝你生日快樂,施笳。

*作者為施明德文化基金會董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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