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錯專文:小時候

2016-09-17 0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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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母親感嘆回應,「過去了的不能回頭。」勉強算得回頭的就是回憶路了,那是一條走不完的回頭路,越走越長,猶似昨日,但一伸手,卻恍如隔世。上一代父權社會專制,許多封建欺壓,婦女多是受難者。然而父親在或不在,母親仍敬他愛他,朝夕一杯茶,晨昏一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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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另有一張裝框黑白照片,是倆人合照,上有父親毛筆題字「西灣兒童公園留影」,衣服未變,應該就是一家四口拍攝的同時。

但見父母倆人肩膀相靠,交叉著腿,雙手捧膝坐在乾涸池畔石上,背後青草如茵,正是秋色無限,笑如花綻,又怎知道未來歲月許多的破碎與分離、艱辛與困苦?天下父母的當年,正是許多我們的現在,溫馨眷戀,人之常情。我對父母相偎留影有一種幻想幻滅,就像張雨生的〈小時候〉,「渴望碩壯的成熟,長大後我有雪亮的天空;風雨卻讓世界不同,面對遍體鱗傷的痛。」

4、茭白與菱角

魯迅在《朝花夕拾》曾有一段憶念小時候:

「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後來,我在久別之後嚐到了,也不過如此,唯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留存。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

兒時回憶,多以食物為主,長大後離鄉背井,睽別多時,千方百計找尋兒時美食喫嚐,嚐的不只是味道,而是鄉愁。魯迅所謂思鄉的蠱惑,是指在懷想中美味無比,一旦真實再次嚐到,其味道爾爾「也不過如此」。

回憶的滋味最饞嘴生動莫如尉天驄寫《棗與石榴》,後記中提到與瘂弦道及小而帶酸的山棗味道時,瘂弦一邊低迴著「山棗、山棗」,一邊嘴巴嚼著嚼著,「口水好像都要掉了下來」。

山棗是中國北方的野酸果子,色艷深紅,味甘酸甜,據說有安心寧神、益氣健脾的作用。瘂弦籍貫河南,尉天驄蘇北徐州,也算地近中原,一下子提及山棗,又勾起倆人的友情鄉情,無比親切,這種飲食文化認同,正是文人本色描繪。

茭白筍(埔里農會)和菱角(楊志雄攝/閱讀台北)是作者的童年記憶。
茭白筍(埔里農會)和菱角(楊志雄攝/閱讀台北)是作者的童年記憶。

至於菱角不過如此的滋味,倒與魯迅有點相像。就像回到童年小鎮,發覺街巷狹窄了許多,其實桃花依舊,只不過人長大了,路走多了,街就窄了。小時候菱角上市,多與節日關聯,譬如七巧(編註:七夕)、中秋。祝福祭禮供桌上,除了胭脂水粉以奉牛郎織女或嫦娥,應時供品經常就有菱角,因而吃菱角倒似吃節日。

早在周代的《周禮》就提到,「加籩之實,菱芡栗脯」。菱,或菱芰就是菱角,古禮已用,有生熟兩種。熟菱角,其色赭黑,兩角尖銳,有如牛角。熟菱打開,潔白如雪, 味淡,口感如栗粉,卻不及栗子香甜,但煮菜用菱粉勾芡而使湯汁濃稠極佳。生菱角顏色美艷,有碧綠、脂紅、深紫三種,尤以紅菱最艷。鄧麗君有民謠〈採紅菱〉「我們倆划著船兒 採紅菱呀採紅菱」可謂千古絕唱。即使菱角傳云不宜生吃,清爽外乏味可陳,但能回憶小鄧甜美歌聲,卻是魯迅始料未及。

紅菱聯想,還有源自安徒生童話〈紅舞鞋〉的英國芭蕾舞老電影〈紅菱艷〉(一九四八),內裡名句極多,譬如「妳為什麼跳舞?」與回答「你為什麼活著?」或是「失竊者固然不幸,剽竊者更為可悲。」

魯迅提到的茭白,我們台灣更是熟悉。那就是每年秋天上市的茭白筍。茭白稱呼為筍,其實與竹筍無關,它是水生的菜蔬植物,古代稱「菰」,但亦與菌類的草菇無關,唐代更有把種子當作六穀之一的菰米食用。宜蘭礁溪溫泉茭白筍雪白如玉,纖纖秀指,幼嫩可口,無黑心更是溫泉筊白筍特色,清甜甘美。碩壯筊白筍莖部肥大潔白,煮湯炒食皆宜,此外還可以用火燒烤,熟透之後剝去筍殼,沾點胡椒鹽或素吃均宜。

茭白筍與魯迅的茭白回憶大相逕庭,它味道雋永,清淡如一,不會被舊時意味哄騙一生。台灣筊白筍情深義重,始終不渝,每次吃茭白筍,如遇舊識,欣然執手,就知道人在台灣了。

作者張錯和新作《傷心菩薩》(允晨文化)
作者張錯和新作《傷心菩薩》(允晨文化)

*作者為詩人、作家,美國南加大比較文學系及東亞語文系教授。本文選自作新著《傷心菩薩》(允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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