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登山專文:真實與被扭曲的心靈

2019-07-0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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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的顧頡剛(百度百科)。(圖/作者提供)

老年的顧頡剛(百度百科)。(圖/作者提供)

日記是最原生的史料,它的價值高過於回憶錄,因為雖然同為出自當事人的手筆,但前者是當天紀錄的文字;後者是經過多少年後的回憶記痕,經常會有種種的失誤。除此之外,日記因為是記給自己看的,因此就更「真實」了。正如周作人所說的:「日記與尺牘是文學中特別有趣的東西,因此比別的文章更鮮明的表出作者的個性。詩文小說戲曲是做給第三者看的,所以藝術雖然更加精煉,也就多有一點做作的痕跡。信劄只是寫給第二個人,日記則給自己看的(寫了日記預備將來石印出書的,算作例外),自然更真實更天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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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頡剛日記》起於一九一三年,終於一九八〇年,其間經歷六十餘年。字數達六百萬餘言,可謂他一生的實錄。他也寫得很用心,他說:「我記日記之初,本沒有很多話。不料一經下筆,論議就混混而來,不能自休。一天的日記,輒費半天的功夫,寫去八、九頁的格紙,把我做事光陰便消耗多了。」(1919.1.15日記)也就由於他認真的態度,他的整部日記保留了許多珍貴的史料。從最早的《檀痕日記》,它可說顧頡剛早期看舊戲的心得報告,從這些看戲的經驗中,後來他悟出一個道理;「知道故事是會得變遷的,從史書到小說已不知改動了多少(例如諸葛亮不斬馬謖,而小說中有揮淚斬謖的事;楊繼業絕食而死,而小說中有撞死‘李陵碑’的事),從小說到戲劇,又不知改動了多少,甲種戲與乙種戲,同樣寫一件故事,也不知道有多少點的不同。」(《古史辨自序》)他這些觀點後來成為他「古史是層累地造成的」一說的誘因。

顧頡剛書桌前身影(百度百科)。(圖/作者提供)
顧頡剛書桌前身影(百度百科)。(圖/作者提供)

一九一八年八月,顧頡剛喪妻,後經好友王伯祥、葉聖陶之介,認識殷履安。後來他向祖母說起殷氏,得到祖母應允,於是便派人去求親。為了這門親事,顧頡剛煞費苦心,因為長輩篤信算命,除在生辰八字上做文章外,又費盡唇舌,終才底定。在日記上留有非常詳盡的批命格、合婚、送禮等細節,這些都是研究民俗極寶貴的一手資料。另外在一九二三年一月、二月、三月的最後一天的日記裡,顧頡剛詳細地紀錄了當月生活的帳目,因此我們得知當時他的月薪才只有百元,他一月份收到《小說月報》的稿費三十元,二月份收到《詩經》論文稿費五十一元,《後期小學國語教科》特酬六十元。這些稿費對他來說無疑地是很重要的收入,我們同時也知道當時的物價指數,例如熱水瓶三元、皮鞋五元二角六分、《東方雜誌》全年三元六角、明本《左傳》一元等等。而到了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日記,他更增列一年來所作文章,約九萬字。次年年底的日記,更增列一年來所編的書、所辦的事,除此而外還附有一長串的友人通訊錄,因此我們得知徐志摩曾住在「兵部窪中街三十九號」,陳衡哲是住在「都城隍廟街八號」等等,都是極富史料價值的。

顧頡剛同夫人殷履安1920年8月蘇州合影(維基百科)。(圖/作者提供)
顧頡剛同夫人殷履安1920年8月蘇州合影(維基百科)。(圖/作者提供)

一九二四年四月間顧頡剛認識北大學生譚慕愚,開啟一段「師生」的婚外戀情,長達半個世紀,其間曲折起伏,波瀾壯觀。但在這之前因日記尚未發表,因此知道內情的人並不多。筆者在《五十年來千斛淚——顧頡剛的感情世界》一文(臺灣《傳記文學》2007年7月號)已詳述,其中相當多的資料來自其日記及
書信。

顧頡剛長久有失眠之苦,但大家想都想不到的是音樂家江文也曾為他作過按摩之術。一九五四年十一月十二日日記雲:「按摩之術,予所未經。此次因文懷沙之介,邀中央音樂學院教授江文也來施手術,自首至踵,捏得甚痛,欲使神經恢復正常也。別人經此手術即便睡去,而予不然,知此病之深矣。」江文也因留日,所習得的應該是日本的「馬殺雞」(massage)之類的按摩。

《顧頡剛日記》有別於其他的日記,在於顧氏在晚年重看日記後,常常在該天的空白處,再補記對某事的看法或感想。如此一來,前後數十年的不同觀點並存於該日記中。而這後來的觀點有的是補充說明當時的看法的;而有的卻是經政治的扭曲,而作的違心之言。這是讀該日記所不能不辨者,僅就其中幾件較為重大的事件,舉例說明之。

顧頡剛(百度百科)。(圖/作者提供)
顧頡剛(百度百科)。(圖/作者提供)

顧頡剛與魯迅交惡,在一九二七年三月一日的日記上他說:「魯迅對於我排擠如此,推其原因,約有數端:(1)揭出《小說史略》之抄襲鹽穀氏書。(2)我為適之先生之學生。(3)與他同為廈大研究教授,以後輩與前輩抗行。(4)我不說空話,他無可攻擊。且相形之下,他以空話提倡科學者自然見絀。」但到了一九七三年七月十一日,他又在日記上補上了洋洋灑灑的三千餘言來解說,他說:「倘我不在此冊空頁上揭露,後人必將無從探索,故勉強於垂盡之年略作系統之敘述,知我罪我,聽之於人,予惟自誓不說亦謊話而已。」可惜的是他當年誣指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抄襲日本鹽谷溫的《支那文學概論講話》一事,始終沒有認錯,甚至提都不提。我們從日記得知當年是他把這錯誤的消息告訴陳西瀅,陳西瀅也不察就把它公佈報上,造成魯迅的痛駡陳西瀅。據推論魯迅當時可能不知謠言的製造者是顧頡剛,否則以魯迅的脾氣絕對不會放過顧頡剛的。後來顧頡剛的女兒顧潮教授仍認為「為了這件事,魯迅自然與父親亦結了怨」,恐是不確的。因為他們兩人剛到廈門大學時,還「同室辦公,同桌進餐」。而魯迅還「函日本友人,囑將內閣書庫所藏明本之序文抄出」,熱心地為顧頡剛找資料,假使在這之前魯迅就得知陳西瀅之說是顧頡剛造的謠,則斷無此舉。因此結怨是在這以後的事,而另有原因的。

魯迅(圖/維基百科)
魯迅(資料照,圖/維基百科)

顧頡剛與胡適的「始善終隙」,有其原因。他們的分合,雖說最後有政治觀點的分歧,但主要還在於兩人思想觀點的轉變,有以致之。胡適已從疑古而到重建,而顧頡剛仍舊在疑古,最終兩人的思想可說是已「迥然有別」了。而兩人的關係也從「風義師友」,到「由親轉疏」了。其間的各自轉變,是有脈絡可尋的。因此「由合終分」,這已不是偶然,而是歷史的必然了!。但最終鬧到不念師生之情,大肆批判,則是政治的扭曲,而做了許多違心之論。

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二日,顧頡剛以上海學院教授的身份,至上海《大公報》館,參加王芸生主持的「胡適思想批判座談會」。與會的有沈尹默、周穀城、蔡尚思、吳澤、張孟聞、劉鹹。顧頡剛在當天日記裡寫道:「今日會上,和胡適有直接關係者只我一人。此會當是北京方面命開者,而我則為其提名,不容不到,故連日有電話來催迫。」六日,顧頡剛將當天發言記錄稿改寫,題為《從我自已看胡適》,刊登於十二月十六日上海《大公報》。在該文,顧頡剛先談到他和胡適的學問關係,在「對胡適思想的批判」一節,顧頡剛提到他的《周易卦爻中的故事》和《從〈呂氏春秋〉推測〈老子〉之成書年代》被胡適反駁,他引用錢玄同的話,認為胡適的思想倒退。在「為批判胡適而聯繫自已」一節,顧頡剛說:「……這二十年來,我陸續發現了胡適的種種毛病,交誼也由枯萎而死亡,但為了小資產階段的溫情主義所限,不肯對人說。現在覺悟到應該嚴格分清敵我,所以我確認胡適是政治上的敵人,也是思想上的敵人,惟有徹底清除他散播的毒素,才盡了我們的職責。」這是顧頡剛正式與胡適劃清界線的宣言。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顧頡剛被選為全國政協二屆委員,在二十四日第一次全體會議上,他深刻地檢查了他在解放前與胡適之間的關係。為此,他從十八日起就開始寫發言稿,並徵求辛樹幟、李平心、吳晗、侯外廬、尹達等十人之意見,歷經七天而後定稿。在這篇長達三千字的發言稿中,他說:「我在故紙堆裡摸索多年,知道宋代學者有強烈的批判精神,清代學者有精密的考據功夫,心想如果能把這兩種好處合而為一,整理工作必可做好,就用全力去追求之。以後又接受了胡適的治學方法,‘第一個起來擁護他’。自一九二一年討論《紅樓夢》,至一九二六年出版《古史辨》第一冊止,這期間‘我的研究工作大體上是跟著他走的’。」「解放以前的三十年中,胡適所以能在反動政權的範圍內,以文化界領袖自居,……我是在一定程度上,替他造成他的虛名和聲勢的一個人。

這就是我對學術界和全國人民,最抱疚的事情!」。這話雖有責備求全、過甚其辭之嫌,但也能反應出顧頡剛與胡適,有一段頗長的親密關係。接著他說:「至於我的學問的實質和基本方法,原是宋人和清人給我的,……到底是在祖國的長期文化裡的自生自長的,……至於我想把經學變化為古史學,給我最有力的啟發的是錢玄同先生,同胡適絕不相干,胡適還常常用了封建思想給我們反駁呢?」又指斥胡適「販賣空疏的、反動的實用主義」,「大吹大擂」,「賣空買空」,「拿章炳麟、王國維的著作來比較,他實在差得很遠」。

自五四以降,胡適是影響兩三代人的「時代代言人」。
自五四以降,胡適是影響兩三代人的「時代代言人」。(資料照)

這話不僅刻意地再度與胡適劃清界線,還拉高了批判的嗓門。因此據他十二月二十六日日記記載,二十四日他發言完畢,周恩來即告訴他「發言甚好,很清楚」。二十六日當天,顧頡剛見毛主席、劉少奇委員長、彭真市長,「亦均謂予發言好,與周炳琳(枚孫)二人為最佳。這是我想不到的成功。」言下之意,頗有點沾沾自喜的況味。

一九五五年三月五日,中科院召開「胡適歷史觀點批判第一次討論會」。由尹達主持,顧頡剛發言了一個小時。他在當天日日記中說:「近來批判胡適歷史學、考據學的文字中,常常牽到我和《古史辨》,因此我在今天會上說個明白。」為此,他在幾天前就準備了題為《考據學的反封建性》(但未寫完)的發言稿,在稿中他說:「考據學是中國土生土長的學問,它以求真為目的,以古代文獻(可能時也加上實物)為資料,以樸素的唯物主義和形式主義的邏輯為方法。嚴格說來,它在中國學術史上有九百年的歷史。從它的萌芽期說來,則已有二千餘年的歷史。在科學知識未傳入中國以前,考據學比較中國原有的理學、文學、政治學等,是最實事求是的學問。它提出了許多問題,也解決了許多問題,可以說是中國的科學。」顧頡剛本意是要為考據學說句公道話,他認為考據學是反封建的。奈何與會者聞之大嘩,他們群起而攻之,認為考據學惟為封建統治者服務。顧頡剛反駁道,那是封建統治者為了私圖,或改古文、或易本義,而考據學之目的正在求真。但顧頡剛終究無法折服眾人,因為這已不是學術上的討論了,而是政治上的洗腦。因此他不得不在會後作出檢討書,自認錯誤有二:「其一,評胡適的演變方法無毒素;其二,謂予與胡適分路後即不受其影響。」(見1955.3.15日記)但事情仍沒那麼容易善了,到了三月二十六日,在統戰部的批判會上,顧頡剛接受尖銳激烈的批判。學者王汎森在談到在批判胡適集團的風潮時,顧頡剛曾經是那樣避忌談到自已曾受胡適的影響,他舉例說:「根據梁從誡的《胡適不是研究歷史而是在歪曲歷史》一文(《歷史研究》一九五五年三期,頁五十)的說法,顧頡剛在一次開會談到自已和古史辨派的時候,只談到某些個人如章太炎、梁啟超等人對他的影響,並竭力否認胡適對他的影響。此事在李錦全《批判古史辨派的疑古論》(《中山大學學報》,一九五六年第四期,頁七十六)中亦被提出強調。」

直到一九七○年代,我們看到顧頡剛在日記上補寫了一段話:「看此段文字,知我那時引為學術上之導師的,是王國維,不是胡適,而數十年來,人多詆我為‘胡適門徒’,則以《胡適文存》銷行之廣,絕非《觀堂集林》可比也。胡適利用我能為彼搜集資料,以此捧我,又給我以生活費,使我甘心為他使用,與朱家驊之百般接近我,以金錢為餌,同為政治手段。此種手段,只能買我一時,絕不能買我永久。至於我之心儀王國維,則是我一生的不變看法。我之成績不及彼,則是時代動盪所構成,非……」。這些完全是違心之論,讀者不可不辨。

可見在當時的政治風潮不劃清與胡適的關係,或不對胡適思想批判的話,只有讓別人來批判你了。我們對此情況,必須有「同情的瞭解」。顧潮後來指出,「儘管這場‘批判胡適思想’的運動,‘對學術界傳統的研究方法、學術思想和思維方式(也即資產階級的唯心主義)作了摧毀性的批判’但其‘旨在改變時代的風氣’(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讓資產階級知識份子,夾起尾巴改造自已而已,故父親也就得以過關。」

顧頡剛在一九七三年六月三十日重看他五十年前的日記,寫下了這段話:「此冊為我三十歲日記,在我夫婦的多病的身體條件下,在我家庭矛盾的高度發展下,在社會各界的多方拉攏下,在遷家運書的不安定生活下,我的考辨古史的體系竟得在這時建立起來,為我一生學術工作打好基礎,真是千難萬難的事,覽此駭痛。此值得保存的一冊,後人幸勿輕棄,是所望也。」顧頡剛對他的日記是十分看重的,確實從這半個多世紀的生活實錄,我們除了看到一位謹厚寧靜的恂恂學者,為了學術奮鬥不息的身影;也看到了時代風雲詭譎、翻天地覆的面影。《顧頡剛日記》為我們留下了太多寶貴的資料,最後用他的話說:「後人幸勿輕棄,是所望也。」

*作者為文史作家,曾製作及編劇《作家身影》紀錄片,著有《人間四月天》、《傳奇未完──張愛玲》、《色戒愛玲》等數十本著作,本文選自亞洲考古學會微信號。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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