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打麻將和寫劇本哪裏不一樣? 紀蔚然:莎士比亞沒想過不朽

2019-05-31 1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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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蔚然自承打了大半一輩子麻將後得到一種感覺:要贏要輸似乎已是命中註定,運氣來時擋也擋不住,手氣背時怎麼守都會死,好像真有賭神在那控制一樣。(作者提供)

紀蔚然自承打了大半一輩子麻將後得到一種感覺:要贏要輸似乎已是命中註定,運氣來時擋也擋不住,手氣背時怎麼守都會死,好像真有賭神在那控制一樣。(作者提供)

視牌如命的國家文藝獎劇作家紀蔚然,近年竟然不跟朋友打麻將了,他只跟莎士比亞打麻將?從創作的初衷和目標,到藝術與商業的關係,「冷伯」犀利指出創作路上的兩條死胡同,並坦然相授面對藝術這局豪賭,該打什麼牌。

喝著咖啡擎著菸,國家文藝獎得主劇作家「冷伯」紀蔚然,聊起他的轉變,「在2012年《拉提琴》之後,我的劇本風格慢慢完全變了,好像我這個人鬆了——雖然我個性還是很糟糕,人生觀沒什麼變,我還是覺得這世界很討厭(笑)——我的作品也鬆了,不再嬉笑怒罵、尖酸刻薄。我不再處在幻滅的心情底下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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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許多意想不到的合作也開始出現。紀蔚然接著說起近年劇本產出的空前盛況,「前年跟金枝演社合作了《整人王:新編邱罔舍》、跟創作社做了《安娜與齊的故事》。去年跟福建人民藝術劇院合作演了《衣帽間》,今年又在那剛演完了《盛宴》。明年,我會跟故事工廠合作《再見歌廳秀》,跟台北戲曲中心合作一齣歌仔戲《一陣毛毛雨》⋯⋯。」

20190531-台大-莎士比亞打麻將-紀蔚然。(作者提供)
麻將給了紀蔚然在創作上的啟示,寫下5月31日即將在台北城市舞台上演的台大戲劇系20週年紀念製作《莎士比亞打麻將》。(作者提供)

抽言:「如果麻將跟寫劇本是差不多的東西,我幾乎是天天在打麻將!」

先是從創作社劇團單飛、後又自台大戲劇系退休,65歲的紀蔚然現在終於正式成為一名專業編劇,「只要有人找,我都會說沒問題啊!我現在日子過得很愉快!」

有多愉快呢?「如果麻將跟寫劇本是差不多的東西,我幾乎是天天在打麻將!」以麻將為喻不稀奇,麻將本就在紀蔚然的血液裡。

童年時,麻將是紀蔚然和兄弟姊妹半夜暗中偷搓牌的歡樂時光。成年後,麻將桌成了他和哥兒們的聚會吐槽所,讓他寫出橫掃台灣小劇場的《夜夜夜麻》三部曲。現在,麻將更給了他創作上的啟示,寫下5月31日即將在台北城市舞台上演的台大戲劇系20週年紀念製作《莎士比亞打麻將》。

但打麻將跟寫劇本到底哪裡像了?

「因為都需要設計、顧全局。」紀蔚然自承打了大半一輩子麻將後得到一種感覺:要贏要輸似乎已是命中註定,運氣來時擋也擋不住,手氣背時怎麼守都會死,好像真有賭神在那控制一樣。即使身為無神論者,他也不禁懷疑,「如果連賭博這麼小的事都有個賭神在管,那應該有神在管人間更大的事吧?譬如個人的命運。」

從這個想法出發,他在2016年寫下劇本《莎士比亞打麻將》。

「麻將需要設計、顧全局,創作也是。每個人的創作都是一種設計,設計有好與壞、高明與不高明,往往反映了人的個性與價值觀。人常說『牌品看人性』,從打麻將可以看出一個人對人生的安排與看法,」他解釋,「但我在寫的是『那你打什麼樣的牌呢?』」

如果莎士比亞來打麻將,會怎樣?

紀蔚然將心目中西方戲劇史上最有意思、對他影響最深的四位劇作家——16世紀英國大文豪莎士比亞、19世紀俄國文學巨匠契訶夫與挪威現代戲劇之父易卜生,以及20世紀荒謬劇場鼻祖貝克特——全都放到牌桌上,用打牌的方式將他們評比一番,瞬時,高下立判!

眾人不禁大嘆,這樣不按牌理出牌的靈感打哪來的?

因為光是白天打麻將不夠,紀蔚然夜裡做夢繼續打。在2008年出版的散文集《誤解莎士比亞》中,紀蔚然就已提到這場恍若神來之筆的夢。夢中的他沒有上牌桌,卻親眼目睹了四位編劇大師圍城廝殺。但他們為何穿越時空來到台北公然聚賭?他們是托夢來教紀蔚然怎麼碰、怎麼吃、怎麼胡嗎?

這場有如現代戲劇奇幻之旅的夢,縈繞在紀蔚然腦裡多年。

這幾年,紀蔚然在法國哲學家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與英國文化理論家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的著作中,有了更深的體悟,當年那場奇夢背後的深意,昭然若揭。

受洪席耶的影響,紀蔚然開始重新思考劇本該怎麼寫。

「我以前覺得,劇本就是跟著我的本性、經驗來寫。所謂我的本性,就是我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我對人生的看法。」但看到洪席耶的書後,他才知道,「其實你怎麼寫劇本,跟你為什麼要做藝術有關。」

20190531-台大-莎士比亞打麻將-紀蔚然。(作者提供)
作者指出,藝術真正能達到的效果,就是在觀眾心中種下一顆改變的種子。(作者提供)

藝術的第一個死胡同:想用藝術改變社會

洪席耶指出,做藝術(包括寫小說、做音樂、搞美術等),若是以改變社會為創作初衷,你大概註定會失望了。因為這個意圖太直接了,「改變社會」不是藝術能做到的事。

藝術真正能達到的效果,就是在觀眾心中種下一顆改變的種子。

「藝術家不能老想要立即見效——這齣戲演完,觀眾走出劇場就會去抗議了——大概不會,」紀蔚然解釋,「也就是說,如果你要抱著改變社會的意圖去創作,那去搞社會運動不是更直接,何必去搞藝術?」

不過需要澄清的是,洪席耶從未反對藝術搞政治、涉及政治或社會議題,重點是你的初衷為何?

那藝術家到底該以什麼為初衷呢?

藝術家應該提供一個可能性!

洪席耶提出的第一點是:「藝術家應該提供一個可能性!」

在紀蔚然的學術近作《別預期爆炸:洪席耶論美學》中寫著:「當藝術的配置翻轉或挑戰人們習以為常的配置,藝術發生了。」社會任何層面都需要新的可能。藝術可以提供眾人一個有趣的、意想不到的組合。

所謂意想不到的組合,就譬如,階級觀念在現代社會其實還是很嚴重,身為藝術創作者,你可以將別人認為不匹配的階級,配出一段絕配的愛情。

紀蔚然舉例,「我就看過一部爛電影《愛神有約》(I.Q.),梅格萊恩飾演愛因斯坦的外甥女,一個數學博士候選人。有一天她在普林斯頓開車,車壞了,到了一家修車廠,認識了裡面的黑手(提姆羅賓斯飾),兩人就談戀愛了。」一個黑手和大學教授談戀愛,這就是電影提出的一個新組合,是一種可能性。

當然,藝術並不是要觀眾完全照做,藝術家也不該存著教化指導大眾的心態做創作,藝術只是告知觀眾,你認爲不可能發生的事,有可能發生。於是,藝術雖不能立即改變社會,但可以打開社會的心胸及視野。

「藝術只能提出what if(如果⋯⋯會怎樣?)」

藝術的第二個死胡同:批判之後還是批判

洪席耶提出的第二點是:「藝術要超越批判!」

西方藝術和西方戲劇的發展類似,尤其從19世紀現代戲劇之父易卜生之後,大多數的創作都是在批判,批判政府、批判現狀、批判資本主義等等。「但洪席耶認為,以批判為主的藝術意圖,又陷入死胡同了!」紀蔚然解釋洪席耶的論點,「不要再告訴人們資本主義如何剝削我們、如何奴役我們,我們都知道了,一般民眾即使沒有那樣犀利精準的語言也都了然於心。所以說什麼你的劇本要發聾振聵,要搖醒點醒觀眾云云,這都不必了。」紀蔚然強調,「因為這不是藝術該做的!」

「完全走批判太容易了,隨便坐個計程車,司機開口就是最真實有感的批判,那不如讓司機來寫劇本,你去開計程車好了!」

當然,藝術可以批判,可是藝術不能止於批判。但如果通篇只是「你這政府做不好」、「你這制度做不好」等等,其實看政論節目就好了。

重點是,你認可什麼?

「批判很容易,但認可一個價值是最難的。」

紀蔚然舉例,譬如「愛」這個字,與洪席耶想法契合的文化評論家威廉斯就說,「愛」對很多人來講這是個很髒的字眼,因為「愛」已被資本主義炒爛、被好萊塢炒爛,「但『愛』當然是值得宣揚的,重點是你要怎麼透過藝術宣揚『愛』,那才是挑戰。」

超越批判就是,找到一個經過掙扎而可以認可的價值。是故,寫「愛」沒有問題,但要寫出那份經過一番掙扎而得到的「愛」(此泛指親情、友情等各種愛的感情),才是讓人有所感受、值得去探索的「愛」。

20190531-台大-莎士比亞打麻將-紀蔚然。(作者提供)
作者表示,藝術並不是要觀眾完全照做,藝術家也不該存著教化指導大眾的心態做創作,藝術只是告知觀眾,你認爲不可能發生的事,有可能發生。(作者提供)

看看大師們打什麼牌?

為了寫《莎士比亞打麻將》,紀蔚然看了易卜生的傳記。他發現,易卜生不只是熱衷於為劇本注入社會批判的精神,「連他臨終最後一句話都是『相反地』(on the contrary)。」原來,當年躺在病床上的易卜生,不小心聽到護士小姐回答訪客說他已經感覺比較好了,這位挪威國寶就算用盡最後一口氣,也要出聲反對。

紀蔚然笑說,「可見易卜生這輩子一直在跟人吵架,所以他的作品也一直在吵某個概念或社會制度。」

但他強調,他不是在貶低易卜生,因為那個動盪的時代需要易卜生,那是一個藝術與戲劇發展的過程。

「相較的,契訶夫死前是說『嗯,我好像快走了』,於是他就跟太太說『開香檳吧』。很平淡,就跟他的戲一樣,」紀蔚然說。

而甚少接受採訪的貝克特,則是個謎。「貝克特應該是四位劇作家中我最不爽的,所以我把他的戲份寫最少。」但誰沒有被貝克特開創的荒謬劇場所影響?「我不爽的是,貝克特在寫劇本時,已經在預告戲劇已死。從剛開始《等待果陀》是兩個流浪漢,後來《快樂的日子》只看到頭,看不到身體,再後來就只看到手,再後來只剩下聲音。像貝克特這樣不相信戲劇的人,我不太願意太投入這個角色,」紀蔚然解釋,「我相信貝克特有深刻的思考力、深奧的哲學,但不適合我。」

以上三位劇作家,都可以從他們的劇本猜側出他們的意識形態、思想、好惡,這就好比打牌,什麼人打什麼樣的牌。唯獨莎士比亞,觀眾是無法從他的38個劇本裡找到劇作家本人的人生哲學。紀蔚然說,「沒有人曉得他是左派、右派,他不寫他自己,這真的很厲害,沒有人做得到,只有莎士比亞。」的確,莎士比亞筆下的故事情節錯綜變幻、角色命運生死難測,要是以他旁人難料的高強佈局功力打起麻將,這副牌的格局還能小嗎?

20190531-紀蔚然。(作者提供)
在紀蔚然看來,莎士比亞從來就不反對商業,「莎士比亞自己做的東西就很商業,所以我們這些所謂那些酸葡萄的人,還在那裡堅持說,我搞的是藝術,他們搞的是商業,這好像也不對。」(作者提供)

商業還是不商業,是個問題⋯⋯嗎?

「我回想莎士比亞的年代,他真的是一個很商業的作家,」紀蔚然說,「莎士比亞只是不小心變成偉人,他不像易卜生,易卜生有種使命感。如果我們創作可以回到莎士比亞那個年代的想法:我就是要賺錢,這是我的興趣,我又這麼有才氣,就寫吧!莎士比亞不會想到不朽,不會想到成為文壇上的什麼宗師⋯⋯。他就是寫。」

在紀蔚然看來,莎士比亞從來就不反對商業,「莎士比亞自己做的東西就很商業,所以我們這些所謂那些酸葡萄的人,還在那裡堅持說,我搞的是藝術,他們搞的是商業,這好像也不對。」

娛樂有很多層次,但藝術的真諦只有一個

在重新思考後,紀蔚然發覺有一件事不能忘,「戲劇就是一個娛樂。如果要寫戲劇,就絕對不能忘了娛樂這個東西,」但接下來要思考的是,「你要選擇提供哪一種層次的娛樂?這就是你個人的選擇。」

「既然我選擇的是這種娛樂,觀眾就自然不會那麼多,甚至很多人覺得,看我的戲根本看不懂,或是覺得很無聊,那我要自己吸收,不要去想,也不要去酸別人,媽的什麼《人間條件》又演啦⋯⋯。」天啊,紀蔚然真的變了,但也沒變。

在《別預期爆炸:洪席耶論美學》中寫著:「藝術的可貴之處在於讓不見的可見,讓聽不見的耳聞,甚或反轉人們認為理所當然的比例或位階,使得主流論述聽起來像是千篇一律的廣告,使得雜音變成值得聆聽、開啟視野的話語。」藝術就是what if。

恭喜紀老師,看來這局你又自摸了

演出訊息:

5.31-6.2|台北城市舞台

台灣大學戲劇學系20週年紀念製作《莎士比亞打麻將》

售票連結

小檔案:「冷伯」紀蔚然

出生:1954年

學歷:美國艾荷華大學英美文學博士

經歷:《創作社》劇團創始成員之一、政大英文系教授、師大英語系教授、台大戲劇系專任教授

現職:台大戲劇系名譽教授

榮譽:榮獲2013年第17屆國家文藝獎

戲劇作品:

《黑夜白賊》、《夜夜夜麻》、《也無風也無雨》、《一張床四人睡》、《無可奉告》、《烏托邦 Ltd.》、《驚異派對》、《好久不見》、《嬉戲之Who-Ga-Sha-Ga》、《影癡謀殺》、《倒數計時》、《瘋狂年代》、《拉提琴》、《艷后和她的小丑們》、《莎士比亞打麻將》、《一個兄弟》、《整人王:新編邱罔舍》、《安娜與齊的故事》、《衣帽間》、《盛宴》

著作:

學術專書:《現代戲劇敘事觀:解構與建構》、《別預期爆炸:洪席耶論美學》

散文集:《嬉戲》、《終於直起來》、《誤解莎士比亞》

小說:《私家偵探》

*作者為藝文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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