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小鎮,遠去的年少:《日子瘋長》選摘(1)

2019-03-26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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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湖沖積而成的澧陽平原上,如夢溪一般的鄉村小鎮何止一個兩個,保河堤、曾家河、如東鋪……在平坦的田野上,任意朝哪個方向走上二三十里,都能遇上一個依水而築、竹木蔥蘢的小市鎮。(取自新浪網)

洞庭湖沖積而成的澧陽平原上,如夢溪一般的鄉村小鎮何止一個兩個,保河堤、曾家河、如東鋪……在平坦的田野上,任意朝哪個方向走上二三十里,都能遇上一個依水而築、竹木蔥蘢的小市鎮。(取自新浪網)

夢溪不是一條水,是因水而生的一個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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攤開分省地圖,依稀可從湘鄂毗鄰的區域,找到兩條標示河流的細線,一稱蛟河,一曰涔水,各自在山野丘陵盤桓百餘里,於澧陽平原北端交匯。然後不急不緩,流淌過數十里沃野,經津市注入洞庭。坐落在兩水交匯點上的那個小鎮,便是夢溪。大約民國初年,政府設鄉公所於此,後來鄉區的名字,也便冠了「夢溪」。

第一次見到小鎮,是在祖父的籮筐裡。20世紀60年代初,父母響應政府號召,從澧縣二中下到鄉鎮,選擇的便是父親的故鄉夢溪。祖父一擔籮筐將我和妹妹挑回了祖籍。祖父從濃蔭的桑陌爬上堤岸,登上一條舊得有些發黑的渡船。艄公粗粗地吼了一聲,大約是乘客站穩的意思,便竹篙往堤上一撐,將船朝對岸划去。我從籮筐裡站起來,望見對岸高高的大碼頭。大抵正值枯水季節,渡船行走在低低的河心,從水面一級一級看上去,碼頭似乎高到了雲端。碼頭邊聳立著的木房子,清一色懸在岸邊,與高大敦實的碼頭一襯,飄飄浮浮顯得輕靈。

船抵碼頭,我興沖沖跳上岸去,沿著碼頭一級級往上爬,一口氣爬到頂端。站在光溜溜的青石街頭,回首望去,兩條清悠悠的河水,一寬一窄,T字形交匯在碼頭邊。窄的河上跨一座三拱石橋,連通北岸南岸,寬的河面上由渡船往來。河岸邊遠遠近近泊著木排,還有晾著花花綠綠衣衫的烏篷船。碼頭邊則靠著好些搖搖晃晃的漁划子,漁婦們坐在自家的船頭上,一面說笑一面補網。河對岸是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桑樹林,蒼蒼翠翠地蔭在明晃晃的陽光裡,似乎藏了好些祕密與樂趣……

我的童年與少年,就這樣由祖父一籮筐擔到了這個陌生的小鎮。

20190321-《日子瘋長》,「走不出的小鎮」。(取自新浪網)
第一次見到小鎮,是在祖父的籮筐裡。20世紀60年代初,父母響應政府號召,從澧縣二中下到鄉鎮,選擇的便是父親的故鄉夢溪。(取自新浪網)

「高伯啦」到底有多老?無人知曉

相比風物,小鎮的有趣更在人事。

小鎮自是沒有驚世駭俗的人物,也無驚天動地的事件。江山改姓,皇城易幟,小鎮依舊是白晝開門迎客、夜晚閉門教子。民國以來隔三岔五的社會變革,大多治標不治本、換湯不換藥,到頭來既壯不了小鎮的體,也醫不了小鎮的病。真的能讓小鎮的日子起些動靜、生些變故的,反倒是小鎮居民的來去生死。小學裡多了一位讀過私塾的老師,衛生院裡走了一個會推拿的醫生,都是小鎮人繞不過的大事,茶館酒肆,乃至夫妻床頭,會是好長一段日子的談資。故小鎮的所謂有趣,無非是養家餬口上營生不循常規、待人接物上脾性不入流俗。起初相處難免訝異,彼此熟了也便相容相契,幾日若是沒能碰著,便會有一種隱隱的缺失,甚至掛記是否出了事由。天長日久,這些人反倒成了鎮上最被關注和惦記的人物。

正街上的戲院裡,住著一個值更的老人,姓高,名諱不詳,人稱「高伯啦」。在小鎮上,「伯」後面加上「啦」,便於親昵中帶了些許戲謔之意。高伯啦有多老,鎮上似乎沒人知曉,反正小鎮上住著的人,記事起便聽著他打更的嘡嘡鑼聲。戲院年久失修,慢慢不再有演藝事宜。高伯啦孤老一個,白天睡在戲院的舞台上,夜晚則一手提著一盞昏暗的馬燈,一手提著一柄敲得鋥亮的銅鑼,從街頭敲到街尾。家家戶戶的燈光,從木板房子的縫隙裡瀉出來,在石板上泛著青光,細雨濕街,行人如魂。「各家各戶,小心火燭呵。」—嘡!只有值更老人蒼老的喊聲和沉悶的鑼聲,醒裡夢裡夜夜守護著小鎮。鎮上的孩子,習慣了夢中隱約的銅鑼聲,大人則聽著高伯啦的提醒查看燈火,然後脫衣上床。哪天沒有鑼聲,必是高伯啦病了,街上好些人家定會誤了上床睡覺的時辰。後來,接連好些天沒聽到高伯啦的銅鑼聲,才知道老人已經過世。鎮上人埋葬時,找不到一件像樣的物件陪葬,便找來那柄銅鑼,一併葬在了大堤上。至此,小鎮沒了值更老人,沒了嘡嘡的銅鑼聲,也沒了夜半三更聽得見的那一份安妥與祥和…

常與變的角力中,小鎮是守常的力量

初到小鎮的外鄉人,但凡沾點文墨的,都會問及夢溪地名的由來,以為與沈括的《夢溪筆談》能扯上點關係。鎮上知道沈括的人原本不多,說得清地名由來的當然更少,即使老輩人,也只知道小鎮原名夢溪寺,大約此地有過一座頗有名氣的寺廟,只是誰也沒見過寺廟的半磚片瓦,寺廟的遺址在哪裡,亦不可確定,究竟古寺因小鎮而名,還是小鎮因古寺而名,更是無人考究。小鎮人之不關注歷史,一如其不關心未來。有點文化的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沒文化的說「麻繩打草鞋,一代(帶)管一代(帶)」。鎮上人家能生多少生多少,生下來後怎麼生活、如何發達,其實沒人操那麼遠的心。「日子不都是這麼過呵」,小鎮人永遠活在當下。沈從文「使人樂生而各遂其生」的社會理想,於小鎮確乎是一種原生的生存意願和混沌的生活信仰。

20190321-《日子瘋長》,「走不出的小鎮」。(取自新浪網)
在科舉中國的傳承下,小鎮是豐富的人才資源儲備。星羅棋布的鄉下小鎮,是中華大地上最本色的審美元素、最自主的經濟細胞、最恆定而溫情的社會微生態。(取自新浪網)

洞庭湖沖積而成的澧陽平原上,如夢溪一般的鄉村小鎮何止一個兩個,保河堤、曾家河、如東鋪……在平坦的田野上,任意朝哪個方向走上2、30里,都能遇上一個依水而築、竹木蔥蘢的小市鎮。單單的一條石板街,百十棟前店後院的木板房,母雞帶著雛雞在街上覓食,肥豬在屋後的稻田裡滾了一身泥巴,大搖大擺地從青石板上走回家。聚居的街市與散落的農家隔田相望,雞犬之聲相聞,童叟皆有往來。得田土物產而市,因官商行旅而驛,居街市而近村落,行商賈而憂豐歉。在農耕中國的結構中,小鎮是天然的經濟運行單元;在權力中國的體制裡,小鎮是厚實的政治緩衝墊層;在科舉中國的傳承下,小鎮是豐富的人才資源儲備。星羅棋布的鄉下小鎮,是中華大地上最本色的審美元素、最自主的經濟細胞、最恆定而溫情的社會微生態。

在常與變角力的社會演進中,小鎮是守常的力量。春秋代序,守四時農事之常;甲子輪迴,守生老病死之常。不以豐盈而恣樂,不因虧歉而頹唐。人生的酸甜苦辣,被小鎮人在鄉野的日曬雨淋中釀成了一缸醬,無論天順地利,還是天災地荒,年景雖異,生活卻一例是簡樸平淡的味道。春茶再苦亦回甘,臘酒再淡也醉年,添丁添喜亦添憂,逝老是悲也是福。以物喜亦以己喜,以物悲亦以己悲,喧囂世事淡漠看,無常人生守常過。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一代一代,說迷糊小鎮的日子是真迷糊,說清白小鎮的日子也是真清白。

有多少人的童年與少年,如我一般在小鎮上度過,感受著絢爛而質樸的農事之美,浸淫著混沌而質樸的生存之真,無拘無束地一天天長大。人愈大小鎮便愈小,人大到可以奔走世界,小鎮便小得逸出了世界。當我們將世界幾乎走遍,才發現這一輩子的奔走,仍沒能走出那個童年和少年的小鎮。

再回夢溪,歲月已往,小鎮已往。

世事變遷,滄海桑田本屬天道,只是僅數十年光陰,延綿千百年的鄉村小鎮便物不是、人已非,仍不禁令人惶恐與悲憫。小鎮之於耕讀傳家的國人,是審美的生命記憶,是生存的文化基因。夢溪小鎮的消殞,於我是一種童年與少年生活的傷逝,是個體生命的不絕隱痛,而千萬個夢溪似的小鎮的消殞,於後代則是一個人種生命基因的缺損、一個民族文化血脈的斷裂,是蒼茫鄉土之殤,是芸芸眾生之殤。

我當然也知道,不僅鄉村與小鎮,這世界到處都在變,變得與記憶不同。我所希望的只是,這不同是更加有趣和美好!

夢溪不是一條水,是我生命中以往的一段童年和少年;夢溪不是因水而生的一個小鎮,是大地上千萬個小鎮已往的一個縮影和宿命……

20190321-《日子瘋長》書封、作者龔曙光。(取自新浪網)
《日子瘋長》書封、作者龔曙光。(取自新浪網)

*作者為作家,文學評論家,出版家,媒體人。2001年創辦《瀟湘晨報》,創造「南瀟湘、北京華」報業傳奇。本文選自作者在台新著《日子瘋長》(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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