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城諜影》選摘(2):吾意已決來生再見─〈衡陽守城47日〉

2015-07-08 0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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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落於衡陽岳屏公園裡,由蔣中正親題「抗日英雄永垂不朽」的紀念碑。(新浪網)

座落於衡陽岳屏公園裡,由蔣中正親題「抗日英雄永垂不朽」的紀念碑。(新浪網)

八月七日,日軍從北門攻入,城內進入巷戰,守軍彈盡援絕,仍以血肉之軀拚命力戰。「固若金湯」的南城也終於被日軍攻破,六十八師的繼任師團長堤三樹男在攻下了五桂嶺和接龍山後,就將師團部設在五桂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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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居高望出去,滿目的廢墟和士兵的屍首,他想到六十八師團從六月二十二日開始攻打衡陽起,就扮演先鋒箭頭的角色,沒有料到尚未靠近城垣,便被空前猛烈的抵抗殺得血流成河,佐久間師團長被重創而陣亡,六十八師團的士兵死在削山成壁的「方先覺壕」前數以千計,這是堤三樹男從軍以來從未遭遇過的慘烈戰鬥。如今終於攻進了這個已經名揚國際的衡陽城──環城牆一周不過八公里的彈丸之地,卻是數萬勇敢士兵的葬身之地。

「這個方先覺,真想和他見一面。」

城既已破,預十師葛先才師長和二十八團曾京團長帶了十幾個士兵,飛奔到了中央銀行地下室。

這時室內氣氛異常凝重,方先覺手書了一封電報稿,幾個師長和參謀長正圍著讀那封電文:

「敵人今晨由北門突入以後,即在城內展開巷戰。我官兵傷亡殆盡,刻再已無兵可資堵擊,職等誓以一死報黨國,勉盡軍人天職,決不負鈞座平生作育之至意。此電恐為最後一電,來生再見!方先覺」

師長們和參謀長紛紛把名字簽在「方先覺」後面。方軍長對副官道:「王副官,將這電文拿上去發了吧!」

葛先才向方先覺報告:「五桂嶺、接龍山均告失陷,弟兄僅剩數百人,已往城內退,和日軍展開巷戰,但巷子兩邊房屋俱毀,已不成巷。我在第一線親見日軍傷亡累累,戰力也呈強弩之末,只要給我一團生力軍,我就能反敗為勝!他娘的,真的只要一團人就好!可是援軍就是不見蹤影,可恨委員長信誓旦旦的承諾完全不算數!」

方先覺啞口無言。葛先才道:「曾京曾團長帶了十幾個驍勇善戰的弟兄在外頭,他們要保軍長突圍……」

方先覺搖手打斷道:「突圍的事,昨夜你不在場時我們已討論過,絕不可行!先不說別的,就衡陽城現有大約六、七千受傷官兵,我們突圍走了,這六千多弟兄拚死拚活守城一個多月,最後被拋棄在城裡給日本鬼子屠殺,以後還有兵能讓咱們帶著打仗麼?我方先覺是絕不做這種事的!」

說到這裡,方先覺忽然激動起來,他站起身來對大家道:「吾意已決!如今事已急,各位快回師部,每位師長身邊只准留四名衛士,其餘所有的人力全部投入戰鬥,戰至最後一人吧……」然後揮手道:「咱們在此就算訣別了,來生再見!」

四位師長相互對望了一眼,最資深的容有略叫了一聲「立正」,四位師長和參謀長挺立,容師長叫聲「敬禮」,眾將官行了最標準的舉手軍禮。方先覺回了禮,師長們再無一言,魚貫走出,只參謀長孫鳴玉留下。他看見方先覺凝視著四位師長的背影,一雙細眼中噙著淚水,久久不能自已。

方先覺轉頭對孫鳴玉道:「鳴玉,你日夜陪我四十七天,也去休息了吧。」

孫鳴玉感覺苗頭不對,跟王副官使了一個眼色,對方先覺道:「軍長,你不要……」話未說完,只見方先覺轉身拉開抽屜,拿出那把四五手槍,舉槍便要自盡。王副官大喝一聲:「軍長不可!」已經整個人撲了上去,一掌拍在方先覺手上,他這奮力一拍力道奇大,竟將方先覺的手槍拍落在地。孫鳴玉衝上去一把抱住軍長,用全身力氣箍住,不讓方先覺俯身揀槍,他急得哭出聲來,大叫:「軍長,你不能就一走了事!你死了,咱城裡幾千弟兄誰管他們死活?」

這時已經離開的四位師長聞聲又跑了回來,衝到方先覺身邊,揀起手槍交給了王副官,扶軍長坐下。葛先才道:「軍長方才以城裡負傷弟兄為念,否決了曾團長保你突圍的建議,我等好生欽佩。可你拔槍飲彈只是一時之快,第十軍六、七千個負傷弟兄的問題仍不得解決,您這是自尋了斷,躲避照顧弟兄性命的責任,不是好漢。」

葛先才在國民革命軍第十軍中從排長,經連長、營長,幹到團長,又在預十師裡幹過參謀長、副師長,在黃埔軍校的期別只比方先覺低一期,一路來和方先覺並肩作戰、患難相共,交情非比尋常,第十軍中只有他能對方先覺講這種重話。

方先覺聽了這話,情緒漸漸冷靜下來。這時周慶祥進言道:「若要拚個一死,咱們就拔槍死一塊吧!要是想救六、七千名弟兄的性命,只有一條路可走……」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似乎是在想如何措詞。孫鳴玉替他說出來:「你要軍長投降?」

這下周慶祥反而好措詞了:「不是投降,是講條件,和日軍談判停戰的條件。」

這話若是昨天提出來,定遭方先覺嚴詞拒絕,說不定還要挨頓臭罵,但經過這一天的變化──戰事的變化加上方才一番生死折騰的心理衝擊,方先覺和幾位師長都沒有立時嚴拒,反而沉思起來。

過了好一會,方先覺的目光和幾位師長一一相視,四位師長都微微點首,最後方先覺望了孫鳴玉一眼,孫參謀長也點了點頭。於是方先覺道:「要停戰,須得有三個條件:第一,保證全軍官兵的性命安全,第二,給予受傷官兵醫療,第三,第十軍不接受調動,仍留衡陽……」說到這裡,他又看了大家一眼,見每個人都點頭同意,便下令道:「這事派周師長和孫參謀長去辦,我在此靜待回音。如果日方不肯接受這些條件,大家就拚到最後一滴血吧!」

敘述保衛戰的動畫紀錄片《47天》。
敘述保衛戰的動畫紀錄片《47天》。

稍前,在中央銀行外的崗哨「碉堡」中,盧通信員整整花了三十分鐘,才將方軍長及第十軍諸師長聯名的「來生再見」電報發出。他吁了一口氣,對塘叔道:「彭先生,您這無線電報機好是好,就功率不夠大,發送斷斷續續的,總算發完了,寶慶那邊現在已經收到了。他們再用有線電報轉重慶,不出二十分鐘,委員長就該看到了。」

塘叔讀了那封電報的文稿,心中已經有數,暗忖道:「衡陽城陷只是二十四到三十六小時之內的事了,我那邊也要趕快去處理了。」

他細辨四方傳來的槍聲,從城西北角傳來的槍聲漸密,便對盧通信員道:「我要回司前街了,電報機你留著用,要是有要找我的,麻煩派個傳令兵來我茶舖。你知道司前街的茶館舖?」盧通信員道:「怎麼不曉得。六月初開打前,我和我們連長還一起去喝過茶哩。」

塘叔伸頭出去四顧一番,由於日軍南北都進了城,巷戰已起,砲彈不長眼怕打到自己人,是以砲聲少了些,槍聲卻愈來愈密,也愈來愈近。塘叔雙手一撐跳到地面,便先跑到中山路上,這一邊眼前還沒有激烈戰鬥,在中央銀行後面的市議會和青年會建築物都已半毀,但前後跑動的還是我方的弟兄。

他向北疾走,經過郵局,看到郵局已被砲彈打倒全毀,但殘留的磚牆後守軍三三兩兩還在布防。過了「剛直路」,路兩旁的木造房屋大多被燒毀,右手邊「陝西巷」整條巷子都是焦木碎瓦,顯然是挨了日軍的燃燒彈,十幾具屍體在發臭。他連忙向左閃進一條小巷,不得了,巷前巷後全是守城士兵的屍首,也有一些重傷未死的,倒在巷邊臭水溝裡等死。

從七月中旬開始,塘叔就發現城裡不但沒有了雞啼狗吠貓喵,連老鼠都看不到一隻,這幾日連麻雀也不見了,全都進了守城官兵的肚子裡。奇的是塘叔在司前街的茶館舖,那棟封火印子牆的樓房竟然屹立未倒。

塘叔忍著屍臭,快步抄小路到了司前街,衝進茶館舖,那張八仙桌不僅無恙,還坐了兩人。

塘叔咦了一聲,因為他發現嬸子對面坐著說話的竟然是魏小玉。魏小玉一面說一面流淚,十分的激動。

小玉見到塘叔,像是見到親人般大叫:「塘叔,您總算回來了!」

「小玉,妳怎麼了?」

「幾小時前日軍攻到了醫院,鬼子兵竟用機關槍對傷兵掃射,醫院裡外的傷兵幾十人全被殺死,我只好脫下軍服逃到您這裡來……還有,還有……董森死了,她胸口中彈,死在我手術台上,我救不了她……」說到這裡,又忍不住哇的哭出聲來。

嬸子安慰道:「小玉做醫生,頭一回就碰到戰場上救治傷兵的場面,真虧妳竟撐了過來,四十多天也不知救活多少官兵的命,妳盡力了。董森的傷太重,送到妳手上時只剩一口氣了,怎怪得了妳啊?」

塘叔耐性地等待小玉發洩了緊繃的情緒,拍拍她的手道:「小玉,城已破,頂多撐到明天,日軍就佔領全城,我們要怎麼幫城裡的傷兵,實在要看日軍的態度。如果他們容許民間進城善後,我們可以想法子搞一批醫藥來,做救治傷兵的工作;但如日軍決定要屠城,我們就不能回來,先保住命要緊。嘿,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彭某人就有不一樣的打算。總之,這裡不能再待下去了,妳快收拾一下,我和嬸子帶妳走條秘密小路,先逃到東鄉去,我和常雁樓有約……」

小玉在衡陽的這段時間,行李就留在樓上客棧裡,不在醫療站過夜時就歇在這裡,她聽了塘叔的計畫,便問道:「去東鄉見常雁樓,他是誰?」

塘叔道:「常雁樓是衡陽仕紳,是『衡陽安全維持會』的召集人,找他可以弄得到醫藥等物資。妳們快準備,天一黑我們就走!」

這時城裡的「巷戰」已經到了血肉相搏的階段,日軍雖然攻破了衡陽城,但遭到的抵抗仍然是從沒經歷過的慘烈。好像經過了四十七天激戰,第十軍殘餘戰士的士氣和鬥志突然又全部恢復了,那種困獸之鬥的勇氣實在不可思議。

衡陽守城 47天,是對日抗戰期間最慘烈的城市保衛戰。
衡陽守城 47天,是對日抗戰期間最慘烈的城市保衛戰。

從西面進城的先頭部隊是支摩聯隊,聯隊長已經陣亡,他對守城國軍僅僅裝備了輕裝武器十分蔑視,曾對他的下屬嘲笑支那能製造的最重武器乃是手榴彈。據目擊的士兵傳出的說法是:在攻城之時,守軍既無大砲,機槍也缺得厲害,士兵便常用手榴彈,支摩聯隊長就在現場告訴屬下士兵,手榴彈是最無用的武器,對方擲了過來,應對的方法不是躲避,而是趕快拾起來反擲回去,落到敵方陣地時正好爆炸,反將對方炸得血肉橫飛;他示範了一次,不料那是一串三連的手榴彈,聯隊長拾起來一時擲不出去,就在他手上炸了!那威力超過一顆砲彈,勇敢的支摩聯隊長還真被支那製造的「重武器」炸成了碎片。

入夜後,城中的守軍陣地逐漸失陷,第十軍控制的範圍愈來愈小,基本上已縮小到中央銀行附近。

午夜過後,城裡槍聲漸息,中央銀行地下室裡,方先覺和三個師長圍著那張長條桌子坐等談判的消息,大家都沒有說話。方先覺想到這四十七天來,自己和師長們圍在這張桌子四周,開過多少次作戰會議,在這桌上作過多少關鍵的決定,今夜即將畫上句點。

凌晨,周慶祥和孫鳴玉回到軍部地下室,回報日軍六十八師團長堤三樹男已接受了三條件,並對方軍長這個可敬的敵手致意。周慶祥請同來的日軍代表在外稍等,他和孫鳴玉先進來報告。

方先覺鬆了一口氣,但是立時之間,濃濃的悲哀從心底升上來;自己弱冠從軍,南征北討的大小戰役,縱有勝負,從來沒有一個「降」字。衡陽之戰發展到今夜這個局面,說「談判停戰條件」,那是好聽的說法,他心裡清楚,這就是「投降」──頂多算是有條件的「投降」!想到這兩個字,方先覺心如刀割,雙目噙著英雄之淚,終於滴了下來。

大夥兒低首無言,過了一會,葛先才大聲道:「第十軍從六月二十二日起在衡陽和日軍開打,以一萬七千人抵抗日軍十一萬兵力,橫山勇有飛機、大砲,投擲燃燒彈、施放毒氣,咱們打了整整四十七天,這場保衛戰必將載入青史。方軍長,第十軍對得起國家民族,你對得起領袖長官,我們俯仰無愧!」

大家的頭抬了起來,胸挺了起來,方軍長揮了揮手,恢復了虎將方先覺的豪邁之氣,大聲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兄弟們,咱們去見堤三樹男!」

上官鼎和他的新作《雁城諜影》
上官鼎和他的新作《雁城諜影》

*作者為前行政院長。本文選自作者新作《雁城諜影》(遠流出版)

《雁城諜影》上官鼎巡迴簽書會:

【台北場】

時間:7/10(五)晚上 19:30~21:00

地點:誠品信義店3樓Forum(台北市松高路11號)

【新竹場】

時間:7/11(六)晚上  19:30~20:30

地點:誠品新竹巨城店5樓人文書區(新竹市中央路229號)

【台中場】

時間:7/12(日) 下午  14:30~15:30

地點:誠品台中園道店3樓文學書區(台中市公益路68號)

【高雄場】

時間:7/19(日)下午  14:30~15:30

地點:誠品高雄遠百店17樓書區中庭(高雄市三多四路2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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