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者詭道也，故能示之不能，用示之不用」西方人可能難明所以，但這確實存在於東方人的戰爭方式。如何在東西方戰略思維差異上取得妥協與共識，避免錯誤解讀及誤判，一直是相關研究的難題，尤其幾千年來的中國傳統兵學與思考模式，可能難以訂出一個公式或模型加以運用，這也是為什麼CSIS兵推，可能存在頗為嚴重卻又難以避免的偏差結果。
最直觀的說法是，西方戰爭思考較看重科技與裝備的帳面數字及理性判斷，然而東方更偏好謀略與用計。有人形容，西方打仗是「硬碰硬」思維，體現在過去希臘作戰時用來做反覆衝擊的「方陣」。但這種方陣在東方《孫子兵法》眼中，可能是很粗淺的用兵哲學。《孫子兵法》也因此常被用來做為西方研究的切入點。
圍棋是另一種西方試圖了解東方思維的媒介。季辛吉就喜歡以圍棋來對比東西方差異。比如西洋棋，所有棋子都在棋盤上，棋手要做的是在有限資源下計算風險、權力較量、殺死對方；但中國人圍棋的棋並非一開始全然在棋盤，而是在開放戰場中相繼部署，棋手要做的不僅止於殲滅，更在於思考數步以後的包圍。
從玩法與勝負定奪可以進一步對東西方許多觀念及實踐做出類比。就如西洋棋式的追求決定性勝利，正反映硬碰硬的希臘方陣，以及以權力為基礎的主流國際關係典範；圍棋追求通盤策略考量，決定性、壓倒性的勝利不盡然是唯一解，更具爭取相對利益、相對權力的戰略思考。就如北京在南海爭端上曾提倡一時的「擱置爭議，共同開發」，沒有在主權問題上水火不容。
另一種更為抽象的是「勢」的概念，也被認為是東西方戰略思考根本不同的特徵。英文語境沒有類似「勢」的用法，不過《孫子兵法》第一章開宗明義就提到勢的概念：「計利以聽，乃為之勢，以佐其外。勢者，因利而制權也。」大意是說：聽從能克敵的策略後，更要創造一種態勢，作為輔助軍事行動的外部環境。勢，乃按照我方之意而建立的制敵優勢及權力。
《軍勢篇》有針對勢做進一步闡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勢」譯作行動時外在整體環境的態勢，「形」則可理解為內在實力或陣形。前者以環境為基礎，後者強調資源。有勢無形，勢頭上還可狐假虎威，勢頭過了還是要做狐狸；有形無勢，英雄難造時勢，但總有時勢來造訪。
美國海軍戰爭學院的教授威爾森(Andrew R. Wilson)則解釋「勢是就有形因素（地形、人數與武器）與無形因素（士氣、奇襲、欺敵）對戰場的影響，而對情勢做出相對與暫時的衡量」；「勢來自於掌控平衡狀態（即道、天、地、將、法之間的平衡），使我方對敵之戰略優勢最大化的過程。」在他的認知中「勢」不盡然純屬外部，至少一部分是可以被內在造化出，即形與勢交互作用。因言「激水之疾，至於漂石者，勢也」，先有河水才有湍急。
勢作為一種東方人眼中的能量，概念與西方因果論及理論實踐截然不同。此等戰略思想下，東方決策者可能偏好靜候態勢所趨才決定交戰，而不是西方會試圖透過通盤規劃及理論基礎來創造態勢。常聞「統一是歷史大勢」，臺灣人可能看不出兩岸適合統一的所以然，但畢竟從對岸的角度，當今的中國大陸走過了「站起來」、「富起來」，小步跑甚至大步奔於形已成的「強起來」路上，世界影響力前所未有高漲，當此勢頭故稱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似乎也有幾分道理。如果統一是歷史大勢，那北京很願意維持戰略耐心等上一陣，縱使力有未逮。這回頭呼應圍棋概念，前美國在臺協會理事主席卜睿哲在他《艱難的抉擇》書中提過類似觀點，同樣也以南海爭議及兩岸統一類比。
掉了這些歷史文化的書袋，總歸要扣合兵推核心問題：不同文化作用導出相異思想脈絡，以至於以單邊思維來斷言敵方的策略運用，難免促成錯誤解讀而誤判。好比西方在研究共軍西太平洋作戰模式時提出、令美軍行動受到重重桎梏、聞風喪膽的「反介入與區域拒止」(A2/AD、Anti-Access/Area Denial)，北京的語境卻自始至終從來沒有出現過這個詞彙。而是次CSIS兵推就是用A2AD為主軸，貫穿出共軍「阻援打點」的戰略構想，可如果「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戰之」，那北京也有選擇對臺圍而不攻，同時全力打擊美日的「圍點打援」戰略思考，而兵推並沒有想及這種思路。一開戰就ALL IN兩棲登陸跟襲擊美日，更像西洋棋思維，而北京計畫真正的作戰方式，跟美國人所想，可能存在出入。
也並非說當今中國投射的就是過去千年兵學實體影像，它大抵有經過東西方碰撞的現代化進程，是美俄（蘇）中三方思維交互作用的結果。當代解放軍在戰術戰法與理論研究有向美國學習之勢，組織裝備也看得見承襲自蘇俄時代的影子，血脈就流有中國的傳統兵學的戰略思考基因。當今的共軍就是某種程度上的東西合璧，但它畢竟不是西方。就不能純然用西方的觀點預判它的作為。
不過也不能僅因如此，就說兵推全然無效。就算找真的解放軍來兵推，他也不會讓你看兜裡放了什麼藥。本文只是提醒，兵推終究存於連續性假設的運算，加以個人思維碰撞的成果。東西方思維的不同，使其無法考慮他方文化背景與決策環境下的戰爭手法，也不能輕易臆測整體決斷，結果就會有出入，敵友皆然。就像感情友好如美日，CSIS在報告仍強調兵推中的日本潛艦部署並不能反映日本政府實際態度，真實狀況不見得會如華府的意。潛艦部署如斯，千年傳統兵學亦如斯。謹記兵推結果有參考亦有限制，也就莫過度依賴促戰爭實務上的誤判。
＊作者為軍事評論員、自由作家，本文原刊《奔騰思潮》，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