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專文:關於馬克思主義的扛鼎之作

2017-12-19 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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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蘭哲學家萊謝克·科拉科夫斯基(Leszek Kolakowski),他以對馬克思主義的批判性分析聞名。(Mariusz Kubik@Wikipedia / CC BY 3.0)

波蘭哲學家萊謝克·科拉科夫斯基(Leszek Kolakowski),他以對馬克思主義的批判性分析聞名。(Mariusz Kubik@Wikipedia / CC BY 3.0)

萊謝克‧科拉科夫斯基(Leszek Kolakowski, 1927-2009),出生於波蘭中部的小城拉多姆。如所周知,正是從這個國家遭到入侵和瓜分起,才宣布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正式爆發。隨即,科拉科夫斯基的父親遭到納粹殺害,而他亦從12歲起便不得不輟學。但此後,他仍以頑強的自學完成了中等教育,並在二戰結束後順利升入羅茲大學,從此便選擇以哲學作為畢生志業。20歲時,科拉科夫斯基即加入了統一工人黨,並很快成為官方理論的後起之秀,從而有資格被派往蘇聯去深造。到了26歲那年,他便獲得華沙大學的哲學博士學位,隨即留校任教,並擔任沙夫等人的助手。值得注意的是,此時他是以批判基督教哲學知名的。再接下來,僅僅在31歲那年,已經身為教授的他又擔任了哲學系主任,同時還兼任《哲學研究》雜誌的主編和《新文化》雜誌的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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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疑問,這正是俗常所講的那種「錦繡前程」;而同樣沒有疑問的是,一旦到了蘇東轟然解體之後,這種「錦繡前程」也會於瞬間失色,甚至成為鏡花水月乃至行屍走肉的代稱。不過,不管這樣的前程是好是壞,反正科拉科夫斯基是不會安於它了,相反倒是選擇了去主動偏離它,乃至從某種意義上,也選擇了去共同衝破蘇東的體制。實際上,早從1956年的蘇共二十大起,尚未滿30歲的科拉科夫斯基,便已開始懷疑史達林的教條主義了,並敢於撰文去批判「制度化的馬克思主義」,同時又主張「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我們都知道,無巧不巧也正是在那一年,在波蘭爆發了史稱「波茲南事件」的工人抗議,儘管它隨即遭到了來自蘇聯的嚴酷鎮壓,然而它本身卻也屬於蘇共二十大的餘波,所以也可以說,那也正是波蘭嘗試擺脫蘇聯的一個起點。

葉若夫,史達林(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尚未滿30歲的科拉科夫斯基,便已開始懷疑史達林(右)的教條主義。(取自維基百科)

到了10年後的1966年,仍是為了紀念這個重要的事件,科拉科夫斯基又發表了一篇著名的講演,指出了種種「不屬於社會主義」的東西,把矛頭直指對於言論自由的箝制,比如「社會主義不是:一個人們說出他的想法會陷入麻煩、不說出自己的想法會走運的社會;一個沒有任何自己的想法會過得更好的社會;一個密探比護士多、坐牢的人比住院的人多的國家;一個哲學家和作家跟將軍和部長說法一致的國家」等等。雖然說,他就此給出的72種「反定義」,馬上就遭到了來自宣傳機構的禁止,卻仍在新一代波蘭人中廣泛流傳著。不過也同樣因此,儘管此時他還認同於馬克思主義,卻竟成了波蘭最著名的「修正主義者」,同時也是波蘭最著名的持不同政見者。隨即,他在當年便被開除出了執政黨,兩年後又被解除了教授職務。

波茲南事件,為波蘭人民對波蘭人民共和國獨裁政府的大規模抗議事件,標語為:「我們要麵包!」。(取自維基百科)
波茲南事件,為波蘭人民對波蘭人民共和國獨裁政府的大規模抗議事件,標語為:「我們要麵包!」。(取自維基百科)

在1968年,也即在他被解除教授職務的當年,科拉科夫斯基便被允許離開自己的祖國,開始了在西方學府中的流亡生涯。我們從這一點中,或可窺知當年波蘭政府的相對懷柔。科拉科夫斯基此後任教過的大學,先後有加拿大的麥吉爾大學、美國的伯克利加州大學、英國的牛津大學、美國的耶魯大學和芝加哥大學,但其中主要還是在牛津眾靈學院擔任高級研究員,直至他於1995年從那裡榮休。此外,儘管到西方以後生活相對平靜,可是科拉科夫斯基不斷發表的著作,仍然對自己的祖國產生了持續而深刻的影響。比如他曾經提出,自發組織起來的社會團體,有可能在蘇東的極權體制中,去平緩地擴展市民社會的空間,這就對於團結工會運動有過相當的啟示,而後者又在當代波蘭史中占有顯著的地位。

正因為這樣,儘管科拉科夫斯基確曾在西方多次得過獎──其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於2003年獲得了美國國會圖書館的「約翰‧克魯格人文與社會科學終身成就獎」,而這個重金的獎項可說是文科領域的諾貝爾獎,居然在首次頒發時就授給了這位波蘭學者——不過對他本人來說,恐怕更重要的還是來自祖國的榮譽。比如,他同時又是1992年重新設立的「白鷹勳章」的得主,這枚很像國徽的勳章作為波蘭的最高獎賞,是要授給「為波蘭國家和人民建立殊勳」的人。再如,波蘭的著名公共知識分子、團結工會的顧問亞當‧米奇尼克,也曾盛讚他是「當代波蘭文化最卓越的創造者之一」。也正因為這樣,當他於2009年7月17日在牛津逝世時,波蘭議會隨即為科拉科夫斯基默哀1分鐘,而華沙大學的校長卡塔辛娜‧哈瓦辛斯卡‧馬楚科夫也是在悲痛中又透著幾分自豪地說,「這不僅是波蘭的,而且是世界的巨大損失。」

這一點,在我看來應該是特別重要。也就是說,儘管當我們閱讀他在各時期的著作時,總難免會產生不一而足的反應,儘管我們針對他進行跨文化閱讀的時候,也確實應當基於本土的經驗來進行利用,但無論如何,對於一位在不同的國度形成其思想的學者,還是應當首先去尊重他本國人民的判定,並且在這個基礎上再形成自己的判斷。要知道,這位後來雖已享譽國際的科拉科夫斯基,畢竟首先屬於他那一方特定的水土,畢竟是既脫身於、又服務於自己祖國的語境,所以,相比起任何外在的、難免有所隔閡或偏向的視角,他本國人民的看法都會更加圓融而周到,都更能體察他本人的痛苦感受與內心追求,也都更能全面地權衡各個方位的因素。在這個意義上,任何想要對之越俎代庖的結論,無論是來自哪個陣營或哪個派別,也無論是在冷戰前還是在冷戰後,就算還未流於隔靴搔癢和簡單粗暴,畢竟也只具有第二等的參考價值。

當然,這麼說絕不意味著,我們在閱讀外國學者的著作時,就不能得出需要同他切磋的看法了。比如,當我們讀到科拉科夫斯基的後期時,肯定會關注到他又盪回了形而上學的立場:「科拉科夫斯基在《形而上學的恐怖》一書中深入地探討了關於絕對的問題。在此,科拉科夫斯基捍衛被傳統踐行的哲學,在他看來,哲學的科學化的普遍趨勢不應該抹去它的合理內核,即形而上學。他注意到這樣一種事實,即通過追問關於真理、存在與不存在、善與惡、自我與宇宙、有限與無限這些問題,形而上學已經成為幾千年來文化的一個無法消除的部分。科拉科夫斯基指出:只有當人們假設絕對存在的時候,尋求最終的基礎以及探究真理才是正當的。」

更有甚者,如果再順藤摸瓜地向上追溯,我們還能從他那裡發現一條可以說是「反孔德」的思路。具體而言,如果以往那位實證主義鼻祖曾經認為,人類思維發展的一般公式乃是「宗教神學→形而上學→實證科學」,那麼,現在科拉科夫斯基就正好把它反轉了過來,由實證主義的缺陷而上溯到了形而上學,又從形而上學的內核而上溯到了宗教本身。正因為這樣,他不僅在《理性的異化》一書中描述了形而上學是怎樣被驅出前門又溜進後門的,還更在另一本《日常生活劄記》中以十足「反尼采」的口氣寫道:「如果上帝死了,除了一個吞噬我們和消滅我們的冷漠的虛空外,沒有什麼東西會留下來。我們的生活和我們的勞作不會留下什麼痕跡;只有質子和電子的無意義的舞蹈。宇宙既不期望什麼也不關注什麼;它沒有什麼可為之奮鬥的目標;它既沒有獎賞也沒有懲處。無論誰說,上帝不存在而一切安好,這都是自欺欺人。」

這使我們不由聯想起了索爾仁尼琴的晚年,此公也同樣是早年捲入了布爾什維克運動,晚年又像科拉科夫斯基一樣返回了宗教。雖則說,在這種朝向原有精神傳統的晚期回潮中,多少都有出於「兩害相權取其輕」的無奈,正如「在索爾仁尼琴那裡,雖說沙皇時代的俄國,和普京時代的俄國,也未見得就怎樣的好,然而相形之下,卻只有史達林時代的蘇聯,和葉利欽時代的俄國,才是千真萬確地糟透了」,可即使如此,對於像科拉科夫斯基這樣的、早年曾以批判基督教哲學而聞名的學者來說,這思想的彎子還是轉得過於突兀、過於戲劇化了。尤其是,如果照我們這個「無宗教而有道德」的現世主義文明來看,或者說,如果照我們這些還掌握著其他文明選項的學者來看,似乎也沒見到他對這種很考驗邏輯的思想陡轉,給出過真正令人信服的解釋或論證,——比如到底是為了什麼,一旦他意識到了從前立場的局限性,就再也看不到以往立場的合理一面了;或者反過來說,一旦他意識到了現在立場的合理性,就再也看不到當下立場的局限一面了?

《馬克思主義:興起、發展與崩解》(全3卷,不分冊售)。(聯經出版公司提供)
《馬克思主義:興起、發展與崩解》(全3卷,不分冊售)。(聯經出版公司提供)

*作者為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副院長、人文學院哲學系教授。本文為《馬克思主義:興起、發展與崩解》中譯版(聯經出版)導讀。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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