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又天專欄:韓愈對亡友的同情共感-讀〈柳子厚墓誌銘〉

2017-09-04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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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厚前時少年,勇於爲人,不自貴重顧籍,謂功業可立就,故坐廢退。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輓,故卒死於窮裔。材不爲世用,道不行於時也。使子厚在臺省時,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復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於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後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願,爲將相於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筆鋒轉回傳主,從性格來討論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際遇,大抵就是因為自信與自尊心太強,不計得失,於是成了孤鳥。如果子厚能改掉這樣的性格,妥協一點,與眾人同流一下,或能順遂許多吧?──其實,查證一下,柳宗元後半生還真的向大佬寫過求情的信,結果沒用。韓愈自然不能明寫出這種不光彩的事,畢竟碑銘要隱惡揚善。然後,又把文學成就與官場成就對舉出來,選哪個好呢?「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韓愈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把一個「辨」字交給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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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實,我覺得韓愈這裡說的是反話:他自己是「不能辨之」的。我們拿一套價值觀來說哪個好或者都不夠好,很容易;但若你真有類似的性格、經歷,體驗過這樣的抉擇及其後果,又或者有過一些悔恨,而更能與他們「共感」,那麼,大概就很難為言了。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歸葬也,費皆出觀察使河東裴君行立。行立有節概,重然諾,與子厚結交,子厚亦爲之盡,竟賴其力。葬子厚於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遵,涿人,性謹慎,學問不厭。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將經紀其家,庶幾有始終者。銘曰:

最後是必要的流水帳,講述他的卒年、家人,表彰為柳宗元盡心盡力的友人裴行立,還有不離不棄直至身後的表弟盧遵,其讚語也恰到好處,不至令人不安──「庶幾有始終者」,換句話說是「可謂有始有終」,但「庶幾有始終者」的語氣就較為謙卑,不會像是一副高高在上裁判的樣子說人家「還不錯」。這是對待他人生命之時,自然且必要的保留與敬重。

最後的最後,要題銘了。對這樣重要的一位友人,以及提倡古文的同道,韓愈會給出什麼特別的墓誌銘?翻頁看下去──

「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我動容了。這真的震到我了。

一般的題銘,包括韓愈幫別人寫的墓誌銘,都講究工工整整,用《詩經》雅頌的四言句式,誇飾出莊嚴高貴的樣子,例如〈清邊郡王楊燕奇碑文〉:「烈烈大夫,逢時之虞。感泣辭親,從難於秦。維茲爰始,遂勤其事。四十餘年,或裨或專。攻牢保危,爵位已齊。既明且慎,終老無隳。魯陵之岡,蔡河在側。泣菩□櫻,思顯勛績。斫石於此,式垂後嗣。」即便是愛好古文的我,看到這種方塊文章,也經常是一眼掃過去就不想看了。當事人最花心力的所在,變成後人覺得最無聊的所在,這不只是文言文的悲哀,也是整個文明的悲哀。然而這裡,此道的高手韓愈,完全拋開了那一套,回到了最平實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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