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Sopron, Sopron,」輕柔念了幾聲,挑著細眉定睛望向我。
「十年前我到巴黎學商業設計,這段留學生涯你是知道的。我素來獨立,四周旁雜環境很少能影響到我,卻在聖母院附近塞納河畔二手市場,認識街頭舞蹈表演的吉卜賽男子。他滿頭黑鬱濃密的捲髮,削瘦憂鬱的臉令人悸動,舞姿和著獨特嗓音,牽動我的心懷。」
像開啟心扉深處的幽鎖,莫麗從留學的巴黎說起,閃爍潮潤的眼珠,繼續她的故事。
「從巴黎到肖布朗漫長的旅途,一路滿懷期待,他每天在維也納火車西站吟唱賣藝,等候我前來會合……」
莫麗話語間充滿熱情亢奮,流露出她對這段異國戀情依然縈情於懷。起初我專注傾聽,頻頻點頭附和她的興致,及至敘述變得瑣碎,我漸感疲困,腦中窗插各種揮之不去的臆想。
我聞到從她身上散發的陣陣香味,胸前印染的荷花圖飾波漾中微微浮騰。許多影像在我腦際紛飛,最後定駐在一棵大榕樹下。
那年,我小學四年級。老師帶我到學校圍牆邊大榕樹下,要我背誦演講稿,配合語調的抑揚頓挫做出適當的表情動作。
枯燥的演練持續進行,老師突然取回演講稿,要我到辦公室拿茶杯。
接過我疾速奔跑取來的高筒玻璃杯,她深深舒吐一口氣,撩起衣衫露出乳房用力壓擠,白色乳汁陣陣射進玻璃杯裡。看慣母親餵奶,即使小弟吸飽睡靠懷抱,奶水也不曾滲漏半滴。現在老師不僅漏,而且漏了一大片,衣服都染濕了。
榕樹茂密的枝葉麻雀飛竄吱叫,老師高舉玻璃杯,看看自己沾濕的衣襟,再看著我,將玻璃杯湊到我鼻尖:
「很香,就喝下去罷。」
要我吞下那半杯不知怎麼形容氣味的奶水實在很為難,我不敢說要也不敢說不要,捧著玻璃杯直愕愕縮立牆角邊。
第二天那場演講比賽,慘況如所預料,上台只背三四句,酸澀的嘴巴無論如何發不出聲音。評審老師低著頭,其他參賽者不斷詭笑,老師焦急地隔空打出各種手勢,我的緊張只有天知道,漫天都是她的乳味,以及不斷滲射的乳房。
莫麗這時正說到維也納黃色牆垣的興勃隆宮:「才情出眾的特蕾西亞女皇生下十幾個孩子,都是靠她豐碩的乳房親自哺養……」
又是乳房!於是有關乳房的事情便脫口而出,招惹了她的怨氣。
漫步走向廣場花圃,停駐在人行道兩旁的花台靜靜抽菸。莫麗突然生氣離開,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蒼涼徬徨的感受,這是交往以來向所未有的。我當真對她做了暗示嗎?歸咎於乳房影像帶來麻煩,或許只是表面藉辭,當她提到另個親密男人,我心中起了異樣故意以之閃避?想到這層,內心頓時複雜起來。
我深自警惕:「吉凶未來先有兆,腦際縈繞的諸多乳房影像,難道是種惡兆,預告從此將步衰運?」可是,自來豢養在都會裡面,平凡如我,有什麼盛運衰運可言?抬頭望向夾脅在高樓泛著淡光的圓月,百感交集。想著,想著,母親又來呼喚我的名,堂嬸佇立基隆河畔,野風狂吹,兩粒碩大乳房往兩旁側撇,像揮動四隻手,迎接耙蜆歸來撐篙靠岸的丈夫。
(小說未完)
*作者本名胡幸雄。一九四一年生,台北士林人。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長期擔任中學教師,現已退休。作品曾獲中國時報短篇小說推薦獎、洪醒夫小說獎。著有短篇小說集《浮生》、《黃昏過客》。
(完整內容刊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2015年1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