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行車窗─沙究小說選讀

2015-11-15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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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行車窗。(微信圖片)

疾行車窗。(微信圖片)

一個男子從狹窄車窗往外望,額頭頂觸滿布塵垢的玻璃窗,那似乎是一張倉皇失措的臉……道路兩旁白千層一棵棵向前傾倒,由慢而快,粗幹連同枝葉在地上反彈翻滾,揚起灰霧,倏然一切歸於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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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候,夢中經常重複這幕相同的景象,稍隔時日,寐祟般一再重返造訪,從而干擾我平靜的生活。只要身處緊閉的空間,即刻敏感焦躁,嚴重時甚至得大力呵氣才能舒解窘迫的呼吸。這個長時纏繞的夢境,來去自如,完全無法預測何時闖入何時離去,我只能祕而不宣地藏在心底任由它發展。

我嘗反覆思索:那從潛層意識浮顯而出的情節,或許是組密碼,想對我透露某些訊息;封閉在大型公車裡面,雙掌無助緊貼玻璃窗,臉露悲鬱的男子是誰?白千層倏忽往前仆倒,揚起泥塵的時刻,我站在哪裡?隨後飛轉跳移的其他畫面,為何睡醒後只殘留混沌矇矓的感受,而沒有清晰的記憶?我一遍一遍地分析,繪圖剖解,各類圖樣形形色色,甚至摹倣夏卡爾,把自己、陌生男子、連同大型公車浮在半空中。

畢業進入職場以後,公車男子便極少來訪,偶而出現也僅只影像模糊恍若擦身而過,至於何時完全絕跡已經不復記憶。某個盛夏,搭乘公車途經車流擁擠的都會鬧區,車內沒有絲毫涼風,感覺有層薄膜隔在自己和壅塞的街路之間,聳天高樓的投影隨車行移動,明暗交雜錯綜,陪襯垂葉懨懨的路樹,我強烈感受到與公車夢境相同的環圍傾倒……夜深人靜,翻出二十歲以來斷斷續續描繪夢境的累疊圖片,端詳再三,像似睽違多年的老友重聚,思念之情溢於言表。爾後雖然殷切期盼,那部公車未再進入夢境向我迎面駛來。

我無法解釋公車裡面陌生男子和我之間的糾葛,從稠黏緊密到自然淡化的過程是如何醞釀,總之它就那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事隔多年,籠罩在公車夢境的四年學生生涯,僅靠記憶很難準確拼湊當年風貌,時空轉移感受迥殊,一切都走了樣。籠統來講,基於父親期望而念商科統計是極大錯誤,枯澀的理論課程對我是種持續的難堪折磨,雖然考試都能輕易過關,但那只似孤獨漫步浩瀚沙漠,憑自耗盡生機。大部分時間我都待在學校圖書館,閱覽電影相關書籍。看電影如同聆聽大師演講,不錯過任何一幕場景,並且勤作筆記。從愛森斯坦到格雷非斯,到楚浮那幫新潮流,我找到自己的私淑。

臨將畢業,鴨形腳將我的體位打成丁等,可以直接進入職場,不必像其他同學等當兵。我在學校看到徵求副導演的廣告,電影公司就在學校附近的小巷裡。

那是一幢擁有廣大庭園的木造單層建築,寬敞廳室裡,脫漆斑駁的地板豎立一架十六厘米攝影機和簡單幾張桌椅。接見我的是位大我沒幾歲的年輕人,烏亮整齊的頭髮滲出陣陣蠟油膩味。

「敝姓陳,」他伸手和我熱情相握:「我們正籌拍一部劇情短片,你可有相關的工作經驗?」

我說沒有。他微哂點頭似乎不太在意,直截切入短片的約略情節:片名「白閣夫人」,講年輕礦工慕戀中年婦人的故事。講到酣暢處他開始敘述運鏡構想,遠景和特寫的交替示現,畫面想像和現實之間的差異。偶而我也插入看法意見,愈談愈投緣,他晶亮的眼睛流露無比誠悃,緊握我的手:「加入我們罷,你削瘦的樣貌完全符合男主角的氣質,回去詳讀劇本,後天下午先去拍兩個場景。」

從打雜的副導演變成男主角令我心眩神搖,尤其他自信滿滿帶著興奮的語調說:「我的目標設定威尼斯影展,通過這關,各種商業利益接踵而來。」對我而言,無異蒼穹飄降的聲籟。

陳導演開部裕隆老爺車,將我連同攝影,配樂載到侯硐。第一個場景在一棟土确厝內室,我直望木條窗前懸掛的喜多川歌麿仕女浮世繪圖片發呆。下個場景可就苦了,我必須在堆疊如座土丘的細煤渣平台急速奔跑,到溪邊和白閣夫人相會。陳導演吆喝多次總不滿意,認為我熱情不足。真正裝上膠卷時,我運起最大力氣往前直奔,到達煤渣懸崖前停煞不及,整個人騰空墜落溪邊的雜草叢堆。

關節嚴重扭傷,右小腿骨折讓我足足三個月行動不便。陳導演來過一次,帶來一封介紹信,說如果我想教書,可以到淡水找他當校長的長輩,他已經替我大致說妥。

從此不再有陳導任何消息,不僅威尼斯影展無影無蹤,更不曾收到分文報酬。或許生性使然,擔任教職以後,所有夢想創造綺麗生涯的構想不覺間戛然而止。

轉眼二十多年歲月流逝,從體魄盛壯到齒落髮白,從敏感羞赧到沉著自若,無數的人生閱歷宛如萬花筒變幻化易。教書工作歷經高職到現在科技大學,像踏步預定的階梯,沒有險阻,卻乏善可陳。唯一不變的是我還維持單身,曾經交往的女性,每當論及婚嫁,便關係緊張,終至不歡而散。母親為我傳家準備的足金手鐲,珍珠項鍊,翡翠戒指,都還靜靜躺臥銀行保險箱裡。

年近五十,父母相繼謝世。我開始沉迷機車旅行,風馳電掣享受獨我世界的蒼涼況味,兩年來幾乎跑遍台灣大小村鎮。我的光陽一百五極速逾百里,去年中秋,行經花蓮和平,曾和運載水泥的大卡車競飆速度,急駛四線道寬廣的柏油馬路,指針越過百里,我跟它平行不相上下,到緩坡處溜煙就把它甩掉。疾行間精神集中在三十度的視野,心無旁騖,百骸通暢無比舒適。薄暮時分抵達東澳,坐在粉鳥林海邊壘石堆掏出餅乾咀嚼。山壁冒伸點點野百合偎在綠叢間,不時傳出飛鳥啁啾,蔚藍海面橘紅色太陽投映道道燦爛彎弧。沒有風,四周一團寂靜,耳際隱約響起「沙將唷,沙將唷,」的呼喚。多麼熟悉又遙遠的聲音!每當母親有事差遣,便以如此高亢的響聲喊叫我的名。在那闃無人跡的海邊,面對自己孤獨的身影,孑然一身的落寞穿透久鈍的心懷。翻建前老家的模樣,從吊橋直通大廟的街坊,舊日影像充盈腦際,終至不能自已,淚水滿布映紅的顏面。

那天起,母親「沙將唷,沙將唷,」的呼喊,時常不經意煙薰般輕撫耳際,一如年輕時代公車男子抑鬱攀窗的夢境,母親乍不期然的呼喊漸漸混入生活周遭。更令人費解的是:伴隨母親呼喊而來的,竟是女性碩大乳房的幻影。

這些乳房的幻影,說具體些,分別為多張不斷更換重疊的畫面:有時是母親用牛角梳子舒勒乳房脹氣,刮累後要我接手,最終不堪腥羶乳味棄手逃開;有時畫面跳到廟前戲棚後台,午戲結束,小生花旦苦旦聚集一處,脫掉戲服露奶哺乳;時又跳到淡水線火車廂,販賣魚貨的婦人撩衣餵乳,細嬰小嘴吮吸,一手抓握渾圓的乳房。其中影像最鮮明的是住在街尾,臨近基隆河畔的堂嬸。隔段時日阿嬤遣我抱幾斤米過去接濟,燠熱的夏午,堂嬸裸露上身蹲坐切豬菜,黑鬱鬱的垂長乳房擴散胸前掩蓋肚臍,接過米袋輕輕撫摩我的頭:「沙將,替我向阿嬤講感恩啦。」臉上笑靨幾乎要把尖細下巴的大黑痣迸裂開來。

其實閃進腦際的不只這些,我只舉犖犖大端而已。當影像乍現,便會順著思惟推演,直到心情轉為沒來由的感傷,才整個人清醒。我越想淡化,這些聲音和影像卻糾纏更深,它在對我作嶄新的暗示嗎?

沙究小說集《浮生》和文學季刊創刊號。(傅月庵提供)
沙究小說集《浮生》和文學季刊創刊號。(傅月庵提供)
當年雷驤為初刊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物作品〈伊妻〉所畫的插圖(沙究提供),雷驤與沙究(右,葉名峻攝/印刻文學生活誌提供)
當年雷驤為初刊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物作品〈伊妻〉所畫的插圖(沙究提供),雷驤與沙究(右,葉名峻攝/印刻文學生活誌提供)

餐廳優雅聚光下,我問莫麗:

「妳可曾仔細看過自己的乳房?」

她呵呵笑個不停,拿起紅酒杯對著我的眼睛搖晃,我視眼定焦於她顫動的翠綠耳環,等待回答。

「乳房啊,」她終於開口:「它就在那裡,看它幹什麼!」

莫麗是學校同事,半年多以來隨興之所至,時常相約到市政廳附近餐館吃飯。我很難廓清我們之間究竟維持什麼的關係:她狹長臉龐,細彎對稱的眉毛以及小巧泛紅的嘴,我彷彿看到歌麿仕女圖,或者說「白閣夫人」的現實呈現;而她為什麼願意讓年齡差一截的男人接近,我也揣摩不出她的心意,或許年屆不惑喜談往事,面對安靜聽述絕少插嘴的我多些貼合罷。

我深吸一口氣接著說:「在我小的時候,滿街都是露乳的婦人。」

「這樣啊,」她腮邊透出微薄酡紅:「可是,她們露乳和我有何相干!」

「哦,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個意思是什麼意思?你知道嗎?今天菜太鹹,酒也苦澀。」

她漂亮的前額罩起一層寒霜,「莫麗生氣了!」我暗自警覺,猶豫著應該怎樣解釋,她已起身抓住肩包,說聲「抱歉」便往門口走去。隔著偌大玻璃窗,我看見她穿越對街拉開車門,消失在燦亮的夜色裡。

我感覺很冤枉,絲毫沒有想冒犯的意思,甚至不知道什麼地方冒犯她了。

從進入餐廳,莫麗興致就特別高昂,每上一道菜,舌齒唇間淺嘗,一直讚美我有眼光,很會點菜。

「論起菜餚,我最喜歡匈牙利餐點,曾經在奧地利邊境不遠的肖布朗住過二十幾天,那裡的燉牛肉,冰鎮橄欖湯確是人間難尋的美味。」

隨後「Sopron, Sopron,」輕柔念了幾聲,挑著細眉定睛望向我。

「十年前我到巴黎學商業設計,這段留學生涯你是知道的。我素來獨立,四周旁雜環境很少能影響到我,卻在聖母院附近塞納河畔二手市場,認識街頭舞蹈表演的吉卜賽男子。他滿頭黑鬱濃密的捲髮,削瘦憂鬱的臉令人悸動,舞姿和著獨特嗓音,牽動我的心懷。」

像開啟心扉深處的幽鎖,莫麗從留學的巴黎說起,閃爍潮潤的眼珠,繼續她的故事。

「從巴黎到肖布朗漫長的旅途,一路滿懷期待,他每天在維也納火車西站吟唱賣藝,等候我前來會合……」

莫麗話語間充滿熱情亢奮,流露出她對這段異國戀情依然縈情於懷。起初我專注傾聽,頻頻點頭附和她的興致,及至敘述變得瑣碎,我漸感疲困,腦中窗插各種揮之不去的臆想。

我聞到從她身上散發的陣陣香味,胸前印染的荷花圖飾波漾中微微浮騰。許多影像在我腦際紛飛,最後定駐在一棵大榕樹下。

那年,我小學四年級。老師帶我到學校圍牆邊大榕樹下,要我背誦演講稿,配合語調的抑揚頓挫做出適當的表情動作。

枯燥的演練持續進行,老師突然取回演講稿,要我到辦公室拿茶杯。

接過我疾速奔跑取來的高筒玻璃杯,她深深舒吐一口氣,撩起衣衫露出乳房用力壓擠,白色乳汁陣陣射進玻璃杯裡。看慣母親餵奶,即使小弟吸飽睡靠懷抱,奶水也不曾滲漏半滴。現在老師不僅漏,而且漏了一大片,衣服都染濕了。

榕樹茂密的枝葉麻雀飛竄吱叫,老師高舉玻璃杯,看看自己沾濕的衣襟,再看著我,將玻璃杯湊到我鼻尖:

「很香,就喝下去罷。」

要我吞下那半杯不知怎麼形容氣味的奶水實在很為難,我不敢說要也不敢說不要,捧著玻璃杯直愕愕縮立牆角邊。

第二天那場演講比賽,慘況如所預料,上台只背三四句,酸澀的嘴巴無論如何發不出聲音。評審老師低著頭,其他參賽者不斷詭笑,老師焦急地隔空打出各種手勢,我的緊張只有天知道,漫天都是她的乳味,以及不斷滲射的乳房。

莫麗這時正說到維也納黃色牆垣的興勃隆宮:「才情出眾的特蕾西亞女皇生下十幾個孩子,都是靠她豐碩的乳房親自哺養……」

又是乳房!於是有關乳房的事情便脫口而出,招惹了她的怨氣。

漫步走向廣場花圃,停駐在人行道兩旁的花台靜靜抽菸。莫麗突然生氣離開,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蒼涼徬徨的感受,這是交往以來向所未有的。我當真對她做了暗示嗎?歸咎於乳房影像帶來麻煩,或許只是表面藉辭,當她提到另個親密男人,我心中起了異樣故意以之閃避?想到這層,內心頓時複雜起來。

我深自警惕:「吉凶未來先有兆,腦際縈繞的諸多乳房影像,難道是種惡兆,預告從此將步衰運?」可是,自來豢養在都會裡面,平凡如我,有什麼盛運衰運可言?抬頭望向夾脅在高樓泛著淡光的圓月,百感交集。想著,想著,母親又來呼喚我的名,堂嬸佇立基隆河畔,野風狂吹,兩粒碩大乳房往兩旁側撇,像揮動四隻手,迎接耙蜆歸來撐篙靠岸的丈夫。

(小說未完)

沙究(葉名峻攝)與印刻十一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提供)
沙究(葉名峻攝)與印刻十一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提供)

*作者本名胡幸雄。一九四一年生,台北士林人。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長期擔任中學教師,現已退休。作品曾獲中國時報短篇小說推薦獎、洪醒夫小說獎。著有短篇小說集《浮生》、《黃昏過客》。

(完整內容刊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2015年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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