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專文:平反「寫實」,平反「悲情」─讀王定國的《敵人的櫻花》

2015-08-09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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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他找到了秋子,找到了愛情,也就找到了一個看來不在這套現實系統統納、控制中的元素。愛情最珍貴之處,正在於那完全沒有現實理由的人與人真切聯繫。暴雨突來的情況下,一群擠著躲雨的人群間,沒有理由、沒有任何現實理由存在的可能,一個女孩在雨棚下「突然主動往前靠了上去,然後伸出一隻手,手是從她背後伸出來的,無緣無故朝我勾著小指頭,很像一家人在外躲雨,再怎麼樣也要把我攏在一起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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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間,沒有家人的「我」雖然身體沒有靠過去,他的心、他的靈魂全面地朝那根小指躲了過去。「這小小的動作讓我非常錯愕,儘管不便靠上去,卻有股衝動想要多知道一些,我體會不到她的想法是否和我一致,是那麼陌生又善良,一下子把我其實已經孤單很久的心靈完全勾了出來。」

然而,他找到的這條路,遠比他知道的、想像得到的來得曲折、狹窄、黯淡,而且在每一個看得見或看不見的轉角處,都藏著一口口隨時會讓人掉進去的深井。

王定國的小說沒有控訴,而是無盡的悲傷和哀憐。(王定國提供)
王定國的小說沒有控訴,而是無盡的悲傷和哀憐。(王定國提供)

3.

《敵人的櫻花》更明確地顯示了久別歸來的王定國,其人其作的根本意義。在王定國筆下,兩項長期以來在台灣小說界備受嘲弄的元素,獲得了平反── 一是「寫實」,另一則是「悲情」。

王定國運用的,都是寫實的筆法,沒有魔幻、沒有後設,甚至沒有作者的曖昧評論,也沒有複雜炫目的時空跳接。王定國這些長短不一,源源創造的作品,證明了「寫實」仍然有其無可取代的敘述地位,而且和許多人率爾相信的說法不同──「寫實」尚未窮盡其敘述作用上的種種可能,恐怕也永遠不會窮盡。

在「寫實」的樸實手法推進中,《敵人的櫻花》成功地製造出了高度的懸疑感,成功地將好幾線在不同時空進行的故事,交錯卻不紊亂地在讀者眼前次第展開,現場、回憶、重敘的故事,彼此交疊、互相感染,卻絕對不困惑、不挑戰讀者的閱讀常識準備。

也是在「寫實」的手法中,王定國寫出了一個個讓人能理解也能感應的角色。不只是敘述者和他深愛的秋子,那身陷家族喜鬧劇中的「馬達老闆」也吸走了我們許多注意與關切。甚至是那以鬼魅形影出場的「白琇小姐」,我們也都在一邊感謝她代為逼問出敘述者身分的同時,準備好了要接受他在小說結尾處的崩潰。還有那原本應該扮演加害者角色的羅毅明,卻從頭到尾沒有表現過任何猙獰的神色,反而是惶然敗退,失去了強者的地位,也失去了強者的依恃。

因為王定國沒有要我們恨他。放在今天的台灣小說中顯得如此稀有、特別,王定國的小說中幾乎沒有憤怒、沒有暴烈發洩。他要寫的,他要我們看到的,不是羅毅明,而是那更廣大的現實,那驅使每個人在金錢與權力中錯亂的系統。而即便面對現實與系統,王定國的態度,仍然不是熱情控訴、熱血批判,而是無盡湧動的悲傷與哀憐。

甫獲得聯合文學百萬小說獎的作家王定國最新作品「背叛的櫻花」刊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八月號。(印刻提供)
甫獲得聯合文學百萬小說獎的作家王定國最新作品「敵人的櫻花」刊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八月號。(印刻提供)

*作者為知名作家。本文完整內容刊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2015年8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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