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兒子小樂四歲前，朱瑄文是不折不扣的人生勝利組。她在台北長大、十七歲移民南非，到荷蘭念建築碩士，很快取得建築師執照，在荷蘭知名事務所工作、同時在大學教書。她的先生是荷蘭籍室內設計師，她認真努力打造了令人羨慕的家庭和工作，一個完美的人生。
「一個人不是只要努力，就會有好的成果嗎？」她曾經如此衷心認為。但在小樂四歲時，從醫院拿到的「自閉症」確診證明書，白紙黑字訴說著：人生不是這樣的。
《風雨無阻》一書是作者朱瑄文在發現兒子有自閉症後，重新選擇人生路線的黑白圖文日記。這本書二○一一年先在荷蘭出版後引起迴響，才回到台灣推出中文版。她回台受訪、憶起八年來的點滴，神情一如書中黑白線條冷靜、內斂，但仔細對比這段經歷跟她之前的際遇，讀者可輕易在書中黑白娃娃臉上，看見翻騰情緒的蛛絲馬跡。直到現在，她要跟其他人說「自閉症」三個字仍會口吃、卡住。
書中最讓人有感的段落，是朱瑄文毫不掩飾，呈現每位母親都有過的人生大哉問。在孩子跟自我成就的巨大選擇題之前，高知識分子如她，跟你我同樣的脆弱、掙扎、不甘被支配，卻也心力交瘁，在三十五歲那年就罹患高血壓。
小樂的自閉症讓她認知到，這世上建築師並不差她一個，但孩子們卻只有她這一個媽媽，於是她回歸家庭、重新調整定位。她更意外發現，當自己的情緒穩定、眼光清明了，被安全感包圍的小樂用大幅度的進步回饋她。
出書之後，曾對全職媽媽角色感到疑惑的朱瑄文變得更為篤定。許多荷蘭媽媽讀者看完書，重新思考自己「為什麼當全職媽媽」，還有些職業婦女看完就請了育嬰假，想要找到、享受「專心當媽媽的感覺」。
這位圖文創作者，透過黑白筆觸，回溯八年來、四個時期的心路之旅。闔上書，除了一份疼惜、當媽媽的共感，更好像對每個媽媽讀者拋出一個深刻的哲學問句：「你滿意你現在的選擇嗎？」
發現期：如果眼光可以殺人，我已死了千百次
當小樂老師用不屑跟輕蔑口吻投訴小樂「很奇怪」，到真正拿到診斷證明書這段最難熬的時光，朱瑄文形容全家像被推到聚光燈下，不知道觀眾是誰、怎麼看他們。朱瑄文用大面積的黑底畫面來呈現此時內心無助、焦慮、恐懼的情緒。這些密密麻麻的粗線條，是她很用力在透光紙上重複描繪七到八次的結果。
得知確診後，朱瑄文的生活剩下看資料跟哭泣兩件事，用力想搞清楚「自閉症」是什麼。在閱讀資料時她驚覺，自閉兒眼神不接觸？「對」；在不適合的時候大笑？「對」；不斷重複某些句子、過度安靜？「對」......全都對！她一邊看、一邊抱頭自責：「這四年來，我竟然在不了解孩子的狀況下教育他、養育他，我的兒子到底是誰？」她記得小樂還小時，每當他們在街上遇見熟人，小樂出於恐懼驚慌，會忽然趴在地上變成一隻小貓，兩歲的妹妹小娜也模仿哥哥，看著兩個小孩變成咆哮的小動物，朱瑄文只能故作堅強、面不改色，內心卻好像被殺死了千百次。
焦慮期：保母變媽媽，我反而變成局外人
建築曾是朱瑄文的全部，她非常努力拿到碩士跟建築師執照後，進入荷蘭著名的建築與規劃事務所工作，不讓母職擔誤事業，立志成為卓越建築師。在描繪夢想的篇章中，筆尖帶著朱瑄文的熱情，筆法明快而流暢。小樂的自閉症雖讓她意識到，建築不會再是她人生全部，但她仍不願放棄，找了保母阿濤來照顧孩子。工作不順時，朱瑄文總覺得自己的收入根本直接轉給了阿濤，而阿濤做的「只不過是整天跟我的孩子一起玩！」她自責且嫉妒，但這一切也是自己選擇的！有時她提早回家，阿濤會因此不開心，因為「感覺工作被打擾」。
「由於小樂不會主動尋求關心，阿濤就放著不理他，」在幾次溝通無效下，朱瑄文辭退了阿濤，她接下所有阿濤的工作，且要求自己做到最好。她坦言當時真的只是「為了賭那口氣」，家庭工作兩頭燒，她形容自己像騎在一台獨輪車上，即便配備七到八隻手，例行公事還是應接不暇，在「母親、建築師、妻子」角色之間跳格轉換，等小孩安頓好、披頭散髮剩下兩格電力的她，還要擔心婚姻會不會跟著出狀況，最後終於身心全面崩盤。
重整期：先生與女兒是我最棒的隊友，讓我漸漸找回自我
工作忙碌的先生如德，在書中不常出現，然而朱瑄文說，書中篇幅最少、卻發揮關鍵支持力量的，就是來自他的支持。小樂剛出生時，如德就和她溝通家庭的基調：夫妻是相輔相成的互補團隊，就算孩子出生，夫妻還是家庭核心，小孩圍繞在身邊，希望不要出現母子一組、先生一組的狀況。如德深知並尊重朱瑄文的夢想，也看見她一路的掙扎，在一趟義大利旅行途中，他對朱瑄文說：「你是一個現代女性，我們要盡一切可能讓你能工作，不管你要找保母、打掃阿姨、安親班，不管選什麼、每一條路都是對的，我們都要讓它發生。」
就在朱瑄文選擇回歸家庭、卻還無法自處的階段，如德特別關注她，每天回家夫妻聊聊當天的狀況，她會告訴先生：「我今天沒有睡回籠覺喔，還去看了書展跟畫展。」朱瑄文知道，先生是為了確認「我的太太沒有死在家裡，她有持續成長跟學習」。
至於比小樂小兩歲的小娜，則是朱瑄文最棒的教養夥伴。因為她從小就陪伴哥哥、當翻譯官，也能最先察覺哥哥的需求。朱瑄文會提醒小娜：「你是一個小孩，其實你不用、也不該做這些。」然而責任心很強的小娜，卻還是願意幫助媽媽跟哥哥。
接受期：感謝我的自閉孩子，讓我看見不同人生風貌
小樂轉念特教學校後，不再拒絕學習，雖然個性還是靜了些，但看得出心情輕鬆愉快。在小二那年暑假的義大利旅行，小樂參觀佛羅倫斯中央車站後，什麼也沒說，回旅館後卻前所未見的專注認真畫圖，而不是以前那樣應付大人隨便塗鴉。小樂的畫包括車站剖面、月台、建築樓層、火車、鐵軌、周邊建築群，甚至環繞城市的丘陵都畫進去。那一刻起小樂的繪畫靈感大爆發，跳過溝通跟語言，流利用畫筆表達內心的世界。因此書中可見小樂的多件作品，俯角仰角兼具、微觀巨觀並陳，讓朱瑄文夫妻大為驚喜。
朱瑄文知道，小樂敏銳感受到她全心接受全職媽媽這個角色，小樂內心也感到家庭的安全穩定，無論身心都有大幅的進步。朱瑄文後來懷了老三佳佳，感覺生活中四散的拼圖碎片，一片片回到該有的歸屬，她的思緒也變成清澈、光明。小樂的自閉症教會了朱瑄文勇敢按照自己的步伐走、仔細觀察世界、珍惜自己的創造力並勇於實踐，她說：「謝謝小樂教會我『做自己』，接受自己、善待自己！」
文／李宜蓁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親子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