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令人討厭的松子》女主角會一直愛上錯的人?心理師道出「邊緣性人格障礙者」的成因

2018-09-27 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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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的電影作品描寫女人苦難的一生,比如《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家鄉的故事》,電影的女主角不斷陷入悲劇性的強迫性重複當中,她們反覆自殺,以「愛」為「食」,不斷陷入變動的災難性後果,她們是苦難的人,又是不斷陷入苦難而充滿「享樂」的人,她們往往令人痛惜而又難以理解,她們的內心風格與生活模式符合我們所熟知的邊緣型人格障礙診斷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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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緣型人格障礙(Borderline Personality Disorder,BPD),顧名思義,是介於神經症和精神病之間的診斷,它的存在是有爭議的,有人否認這一障礙的存在,認為其不是人格障礙的亞型。ICD-10、DSM-Ⅳ保有這個診斷,其被描述為是一種人際關係、自我意識和情感的不穩定,並有明顯的衝動性的普遍模式,伴有自傷行為,也可出現偶發的精神病性症狀。而《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標準第3版》(CCMD-3)中人格障礙沒有這一亞型。

在精神分析學的維度裡,邊緣型人格障礙的產生,通常是童年遭遇強烈的挫折和攻擊性,導致了早期的全壞與全好的客體關係之間的整合失敗。其採用比較原始的心理防禦機制,比如原始理想化、投射認同、否認、全能感及貶低。邊緣型人格障礙存在自我的虛弱性:焦慮耐受性缺乏、衝動控制缺乏、成熟的昇華通道缺乏,可能產生現實檢驗短暫喪失的現象。

拉岡的理論原型裡並沒有邊緣型人格障礙診斷,他只把人格發展水準分為精神病結構、神經症結構、性變態結構,其中強迫型結構、癔症型結構都歸入到了神經症結構。後期拉岡派在臨床上,在拉岡的理論視角下對邊緣狀態也有關注,只不過把邊緣狀態歸入拉岡所說的日常精神病。為增強本篇文章的可讀性,我試著分析電影《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來闡述拉岡派對邊緣型狀態的解讀。

電影裡松子給人最大的感覺是她無法忍受一個人的獨處,對她來說,每次回家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說:「我回來了」,是在呼喚有人能填充她內心的空洞。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個場景,混黑社會的阿龍開車送她回家,她回到房間後,阿龍又開車折回到樓下,想與她求愛,她在心裡不斷念叨:「這裡是地獄,出去也是地獄」對松子來說,處於孤獨猶如地獄般煎熬,空洞的感覺仿佛讓她墜入無盡的黑暗空間中,在拉岡派的研究中發現,這種感覺有時被描述成一種存在的空虛,有時被描述成一種身體的空洞——胸腔內的一種無以名狀的感覺,主體感到精神和身體兩方面的空洞。為驅逐和逃避這種淹沒般的空無,她會不斷抓取一個人的陪伴來填充,所以我們能夠理解為什麼松子要不斷進入並不適合的親密關係,甚至是不加選擇性的,明知道是災難性的後果,也在所不惜,因為只有與一個心愛的客體形成依戀後,這種內在空洞的感覺才能隨之減少。

這種空洞感是如何形成的,拉岡派與客體關係學派在此找到了共鳴,他們都認為母嬰關係嚴重不足是主要根源,由此而導致邊緣主體的自體客體區分能力不足、無法形成內攝機制的內在空間。我們可以看到,在這部電影當中,松子的母親基本上沒有出現過,這似乎暗示松子與母親的關係是基本缺失的。

原初自我的構成有賴於與母親或撫養者的認同,孩子在想像層面通過內攝、認同的方式來編織所體驗到的滿足和挫敗,這是原初想像性自我形成的必要仲介,如果沒有這種可以依賴的認同和內攝,孩子就不能發展出對原始母性功能的假想,在原初自我的構成上留下一個空洞性的感受。每個主體對於母性功能的缺乏都有一個可接受的限定程度,如果缺乏超過了限定程度,形成的原初自我結構裡的空洞將是不可逆的,永遠無法填滿。

松子所形成的病態依戀根源於這種空洞感,甚至當自殺作家男朋友虐打她時,她也認為這是一種愛,總好過獨自一個人。對類似松子的邊緣狀態的主體來說,他們是非獨立的人,缺乏內攝的內在空間、沒有自體和客體區分能力的心理結構,他們與客體的關係是沒有界限的,是粘附在一起的,通過依附客體為自己精神存活。

我們看到,松子每進入一段親密關係,時刻想跟對方融合在一起,不斷要對方保證:永遠不離開。被隨意抓來的用來填充內在空洞的男人,就是松子賴以存活的精神「根據地」。如果客體突然中斷或喪失,邊緣型主體會體驗到一種心靈的瀕死感,表現出無力忍受內在的空虛或空洞而精神萎靡,生活似乎失去了本來的意義,可能出現求死慾望和自殺念頭,當另一個可依賴的客體被感受到,這種由客體喪失導致的精神崩潰又會迅速消失。 浮動性焦慮、對於客體的粘合性依附、難以忍受分離以及在心靈上的瀕死感,是邊緣型主體的內心體驗和依戀風格。

我們看到,松子的母親是缺位的,父親從來都是一張毫無表情的臉,我印象中最為深刻的場景是當松子看到父親帶著小禮物回來,以為是送給她時,高興的笑臉被父親塞過來的公事包戛然而止,父親的愛和肯定都給了妹妹,完全沒有看到松子的需要。而當松子發現自己做鬼臉可以逗父親笑,她就經常以此來取悅父親,但也留下了一個怪癖,一旦被他人質疑,她就會情不自禁地做鬼臉。

在拉岡派的理論維度裡,主體是通過他者來構建自身的,主體的想像自我是在他者場域下構建的,需要他者的認可,這種認可通過父母特別是母親的目光和話語來傳遞。主體會把被他者肯定的需要作為第一需要,這是拉岡借助科耶夫的黑格爾慾望辯證法發展出的概念。當他者把孩子的哭聲轉化為資訊時,也既是被他者所看到,所解讀,所賦予意義,比如母親聽到孩子哭聲後對孩子說:「我的寶寶是不是尿了?還是肚子餓了?」孩子的哭叫就獲得了他者承認的一份意義。這種被承認的辯證法以一種聲明表達出來,這種承認被命名為孩子的「第一次被肯定」。當主體「第一次被肯定」不充分,就會帶來巨大的內部空洞,當得不到現實客體的承認和認可,邊緣型主體會爆發出這種出人意料的、非自願的、劇烈的情感狀態(表現為憤怒、焦慮、暴力或哭泣)。 

在拉岡的原初鏡像階段理論中,當還處在軀體碎片化感覺的孩子在鏡子前(或者他者的目光中)第一次看到了身體的完整形象,特別是經過他者話語的指認和命名「這個就是我們家的小寶」,主體就會認同鏡中的形象為自己,發展出想像性的理想自我 i(a)。後來經過父性隱喻的閹割,主體登陸到象徵秩序,進而發展出自我理想 I(A)。兩者屬於不同層次,理想自我處於想像界,自我理想處於象徵界,理想自我與自我理想構建主體的理想系統。早期的鏡像階段主體既想認同那個鏡中的完整虛像,但又體驗到這種異己的因素被植入內部,完整的形象與碎片化、局部化的軀體感覺如此相異,使得鏡像階段主體呈現極具侵淩性的特點,這種侵淩性既是對於他者,也是對於自身的,所形成的理想自我呈現為暴君式的、殘忍的性質。

由於上述在早期內攝機制方面的困難,邊緣主體在其理想體系的發展確立中經歷了困難,想像的理想自我占主導地位,他們堅持尋求一種不可能的、理想的完美,無法超越侵淩性,從而呈現出殘忍、不寬容的傾向,對依附的客體產生強烈的敵意,同時也會引起對於自我懲罰的強烈慾望,無意識罪感強烈和殘酷,以至於會導致渴望死亡的現象。我們看到,電影中的松子在遭受背叛之後,激情狀態下殺死背叛男友,萬念俱灰後多次試圖自殺,在監獄中又能非常安定而封閉地幻想出獄後與理髮師男友結合,還有就是年老色衰時,開始癡狂追星,這些都是一種完美愛情幻想的抓捕,正是這種停留在想像層面的抓捕,讓她度過了艱難的時期,但也讓她不斷陷入災難愛情的苦難

松子在被誤認偷竊後的離家出走,做脫衣女郎、妓女、自殺的悲劇性命運,或許在無意識層面就是一種自我懲罰的慾望。我們看到,松子即使是進監獄,也每天練習下蹲,以此增強在性愛能力來栓住男人,而且松子每次開始建立親密關係,都是通過直接的性,性似乎是一種媒介,以此獲得他者的認同。在精神動力學視角下,邊緣型主體擁有轉換性別的幻想,這是源於他們早年性別身份確立的困難。在拉岡的理論維度下,當父母通過無意識慾望的指令命名孩子為男孩(男性)或者女孩(女性)的時候,父母的言說就指派了一個性別身份給孩子。在大部分的情況下,現實父母和父母的(無意識)慾望很幸運地一致,孩子就會認同自己是男性或者女性。之後,性慾客體的選擇繼而發生,這種無意識的和被不自覺選擇的客體會成為性的慾望對象,成為能夠滿足衝動的客體。此種方式下,當選擇了慾望的客體,主體就被導向了異性戀、同性戀或者雙性戀的結構中。

孩子和父母所形成的激情的、強烈的關係(伊底帕斯式傳奇),對於定義性客體選擇的類型是至關重要的。由於邊緣型主體在其內攝機制和內攝身份認同方面經歷的困難,導致他們在建立穩定的性別身份和基於這一身份發展出清晰確信上有嚴重困難,他們既沒有主體的性別身份確信也沒有明確的性客體選擇。我們可以看到,松子雖然表面上是異性戀,但每次都是通過直接的性來建立關係,甚至鍛煉自己的性技巧,都是出於希望獲得與他者聯結的需要,是服務於他者的要求。在拉岡派的視角下,邊緣型的性行為很大程度取決於他人的性要求,所以他們作為男人或者女人的感受隨著他人的主觀要求而改變著,他們進入一個同性戀或者異性戀行為取決於他人的要求。這就是為何我們在邊緣案例的臨床實踐中發現了所謂的性取向的易變性。  

此外,為什麼拉岡派把邊緣型主體歸入神經症結構呢?神經症的機制是壓抑,主體通過壓抑機制放棄亂倫慾望才能進入神經症結構。壓抑機制是主體克服早期想像或鏡像階段,進入象徵秩序活動的必經之路。壓抑機制的產生,必須由母親通過話語傳遞父性隱喻(父親功能),給母子間封閉的想像性二元慾望遊戲打開缺口,主體因此而登陸到象徵秩序,因此誕生出自我,自我的產生能夠維持主體的壓抑。邊緣型障礙主體可能成功地打破了緊張的母親-孩子二元關係,但由於早期內攝機制的障礙(拉岡認為,內攝機制是一個象徵符號的功能,即嬰兒的需要通過他者的話語回饋傳遞給嬰兒的過程),也即是前文提到的由於母親的嚴重缺位所引起的認同、內攝機制未能充分發展,邊緣型主體無法形成充分的壓抑機制,儘管他們已經進入伊底帕斯階段,但仍是以想像機制為主導。

原始母性功能的缺失在主體上留了一個巨大的、構成性的空洞,它不可修復。這些嚴重缺失可能使得邊緣主體的自我難以維持壓抑機制,我們可以從邊緣型主體衝動控制能力的缺乏來看到其壓抑機制的薄弱。由於早期理想自我的殘酷性質所導致的強烈內疚感,以及邊緣主體在做出違背社會規範與道德行為後在超我作用下體會到的負罪感,這都可以窺見他們的壓抑機制在起作用,所以拉岡派據此認為邊緣型主體屬於神經症結構。

與邊緣型主體工作是困難的,因為他們存在視角逆轉的問題,他們可以不斷更換相反的視角來看待他人。上一分鐘分析家可能被她體驗為是充滿關愛、仁慈的人,下一分鐘分析家就想像成了迫害性的、自私冷酷的人。在拉岡派的視角下,邊緣型主體的視角逆轉是「想像機制占主導的思維運作」心智所造成。由於缺乏他者對於自己作為真實主體感覺的確認,他們無法進入他者的位置,無法設身處地體察他人的感受,他們的視角逆轉是處在經歷焦慮與挫折經驗下的自我保護。

松子是苦難的,但她的苦難是由於嚴重的缺失而帶來的,她又是勇於自我承擔的,在生命最後時刻「抓著惠的名片」而想重新來過。影片最後,她在幻想中給妹妹修剪頭髮,靈魂回到了家鄉的河流,回到了家裡,回到了童年,或許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已原諒了所有的傷害,以及原諒了自己。

文/張甲臹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簡單心理(原標題:內心有一個空洞 永遠無法填滿——邊緣性人格障礙解讀)

責任編輯/林安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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