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知道，一氧化碳是最常見「沒有聲音、沒有形狀」的殺手，能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置人於死，也因此有「完美毒物」之稱。不過因為檢驗技術的進步與普及，目前已少有毒物能堪稱真正「完美」。
雖然媒體及醫院診間跑馬燈一直提醒：在寒冷冬天應注意瓦斯熱水器的使用安全警語，但每年發生一氧化碳中毒的事件仍頻傳，並未減少。而台灣除了燃燒木炭自傷的狀況外，熱水器的不當使用，是一氧化碳中毒最常見的環境因素。
以下分享的案例超乎大家想像，如果沒有去現場調查，很可能會造成兩家人難解的紛爭。
某日炎夏中午，急診值班醫師對我說：「有個剛從外院轉來的一氧化碳中毒病人，情況很奇怪，病史不清楚，而且可能有糾紛。」轉來的病人神智不清楚，呼吸衰竭，已插上氣管內管協助呼吸，並給予100%氧氣，讓體內的一氧化碳加速排出。
據家屬表示，中毒現場有一男一女昏睡在裡面，他們的姪兒原想進叔叔房間吹冷氣寫暑假作業，覺得房間內有股莫名臭味，又看到地上有嘔吐物，還有大小便失禁的情形；小姪兒摀著鼻子想要叫醒他們，可是卻怎麼樣都叫不醒。他慌張地衝下樓去找其他大人，等消防救護人員到達現場時，女病人已沒有心跳，不知道死亡多久了？男病人則還有心跳。
消防救護人員將兩人送到附近醫院急診室，女病人後來在醫院宣告死亡，值班醫師懷疑男病人是中毒患者，在插上氣管內管後，又轉送到我們醫院急診。
女病人的媽媽接到通知後趕到醫院，看到女兒慘死在男朋友家裡，既羞愧又氣憤。她一口咬定是男朋友餵女兒毒品過量致死，請警察一定要予以嚴辦。抵達現場的警察不敢怠慢，在事發現場仔細搜索及找尋證據，並且派了兩名員警跟著男病人來到醫院急診室，除了瞭解醫師的診斷，也算是現場戒護。
由於轉診單上註明「可能是毒品危害」，又有警察跟隨，因此一開始我們也把毒品過量當作可能的診斷之一。但住院醫師在認真探討病情之後，覺得需要檢測病人血中的一氧化碳濃度，因為從臨床表現─在同一環境中、兩人都有同樣的腸胃道症狀（嘔吐）、與同住家人共食但其他人沒事─在這種狀況下，他強烈懷疑是一氧化碳中毒。
事後證明住院醫師是對的。男病人的血中一氧化碳血紅素濃度18%，而毒品篩檢報告尿液中嗎啡和安非他命都是陰性反應。因此謎底揭曉：造成一死一重傷的元兇是「一氧化碳中毒」，而不是毒品濫用問題。
女病人媽媽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強烈質疑診斷的準確性，她認定大熱天裡怎麼可能會一氧化碳中毒？應該要加驗「其他毒品」。事實上，警方人員也表示現場沒有燒炭痕跡，同住家人更證實男病人的房間只開著冷氣，熱水器設置在沒有窗戶的陽台上，但陽台沒有晾衣服阻礙廢氣排放，一氧化碳從哪來的呢？
為了查明為何有一氧化碳？從哪裡產生？也為了預防中毒可能再度發生，經家屬同意後，我們做了一次現場調查。
到男病人家中實地勘查後，終於發現問題所在。原來當時安裝熱水器時，怕位置掛太高排氣孔接近二樓屋頂，廢氣不易排放，所以降低了安裝位置，如此一來，竟形成窗型冷氣機在熱水器的旁邊，熱水器的廢氣排放正好對準冷氣的進氣口，當冷氣機和熱水器同時使用時，房間內就會灌進不少熱水器的廢氣。
我們向家屬提出了改善安裝位置，並向死者母親說明，希望還原真相才能告慰死者，撫平家屬傷痛。
回到事發當天的出事現場。
出事的房間冷氣機是室外機模式，而家人平日使用熱水器的習慣是晚上8、9點後，輪流去二樓浴室洗澡。一年多前裝機的時候，陽台雖沒加窗戶但很空曠，所以技師也沒有建議加裝強制排氣裝置。因此，或許是前一晚家人陸續洗澡時，熱水器廢氣持續排進房間，累積了高濃度的一氧化碳讓這兩人昏迷不醒，導致嚴重中毒，甚至死亡。
一氧化碳的毒性主要來自它所導致的組織性缺氧。當進入血液系統內，會和紅血球內的血紅素緊密結合在一起，當血紅素結合了一氧化碳之後，就不能再和氧氣結合形成氧合血紅素（Oxy-hemoglobin），失去攜帶氧氣的能力；這時從肺泡吸收的氧氣無法靠血紅素帶到全身，各個組織器官因而缺氧。
需要大量氧氣的腦部首當其衝；一旦明顯缺氧，大腦功能很快喪失造成昏迷，若來不及救出中毒現場，將會吸入更多一氧化碳，終至死亡。而一氧化碳中毒治療不是給予氧氣病人就會清醒，明顯中毒時會傷害大腦，造成永久性神經損傷或失智，需要長期照護。
早期80年代，台灣發生一氧化碳中毒的狀況，90%都是來自熱水器意外。很多家戶為了使用方便，或是減少機體風吹日曬雨淋破壞縮短使用年限，會將熱水器直接裝在室內或陽台。
每當事故發生我到現場勘查時，都會一再提醒屋主要注意廢氣排放、空氣流通，才能降低一氧化碳中毒的危險。大家總是回答：「有注意通風，窗戶也會隨時打開。」甚至有些人還表示他們從不關窗戶，所以絕對不會有問題。但災害總在輕忽中發生，每當天氣變冷、下大雨或是狂風大作時，很多人就會下意識地去「關好」窗戶，中毒意外因而發生。
從毒藥物諮詢中心的中毒個案研究也能發現，一氧化碳中毒的發生和氣溫突然降低有密切關係。每當冷鋒面或寒流降臨台灣，驟變的天氣可能就會影響民眾生活行為，導致熱水器不當使用，造成一氧化碳中毒容易發生，影響全家生命安全。
再分享一個中毒案例。某天凌晨1點多，家中電話響起，原來是表姊急切來電表示她女兒昏迷不醒且呼吸衰竭，北榮正緊急幫她作高壓氧治療。翌日，我趕緊找了空檔親自到醫院探視病人。在北榮毒物科團隊的醫療照顧下，姪女復原相當快速順利，甚至沒有殘留後遺症。為了探討中毒發生的原因，我也到他們家去訪視了一趟。
姪女住在一棟十幾樓集合住宅的五樓，背對著中庭，熱水器裝置在通風良好的陽台上，緊鄰著浴室。這天，姪女洗澡特別久，因為浴室內熱氣瀰漫，她把靠陽台那側的窗戶開了約5公分的縫隙。一個多小時後，她妹妹發現姊姊還沒洗好，便過去敲門。由於浴室的門打不開，姊姊也沒有回應，妹妹便從另一邊陽台進入浴室，發現姊姊倒在地上，浴缸的水一直流，瓦斯熱水器還激烈地燃燒著。心急的妹妹馬上關掉水龍頭，打電話請119救援，在等救護車到來時，她也打了電話給媽媽。
我站在陽台上找尋答案，感覺到中庭凝聚的風一直吹向陽台，我推測，一氧化碳廢氣應該就是這樣從浴室窗戶縫隙吹進去的。加上空間不大，一氧化碳氣體很容易就達到致人昏迷的濃度。
作者介紹｜洪東榮
中國醫藥大學附設醫院急症暨外傷中心毒物科主任
有「毒理學王」之稱，擅長各種中毒防治、環境職業病診治、中草藥中毒、毒藥物檢驗，協助過許多社會矚目案件，期望透過深入淺出的分享，讓國人免於毒害環境。
相關著作：
《中毒處置（二版）》
《別毒害下一代：臺灣「毒理學王」洪東榮的生活解毒大全》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創意市集《然後，你就中毒了：來不及後悔的毒物真相，跟著醫師秒懂食品安全、藥物危害、野外傷害、環境工災等致命毒害》（原標題：無聲的殺手—一氧化碳中毒）
責任編輯／李艾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