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記者常讓民眾覺得沒有同理心?她擔任主播多年,點出台灣媒體最常犯的毛病

2018-06-14 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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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四年的七月三十一日,就在這天即將結束、即將跨進八月的深夜十一時左右,發生了震撼全臺的「高雄氣爆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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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八點左右,高雄市前鎮區居民報案,表示似乎嗅到瓦斯氣味,消防局接獲通報之後立即前往現場察看,隨後發現凱旋三路和二聖一路口的水溝不斷冒出陣陣白煙,原本以為只是瓦斯外洩,但無法判斷源頭在哪裡。由於附近區域正在進行輕軌工程,消防人員剛開始以為是施工不慎,挖斷瓦斯管線,才會有陣陣瓦斯味飄出,但隨後確認那天晚上輕軌工程並沒有施工。此時,大家還不知道事態比想像中更嚴重,因為已經有大量液態丙烯汽化四處溢流。

高雄是個國際大港,是座緊鄰海洋的城市,也是南臺灣重要的石化產業與重工業所在地,許多區域的地底下埋有運輸各項石化產品的管線。就在大家到處找瓦斯味是從哪裡飄出來時,此時地底已是暗潮洶湧,隨即爆發臺灣史上最嚴重的氣爆案。

從民眾通報疑似瓦斯外洩之後,歷經短短幾個小時,凱旋路、三多一路、三多二路,以及一心一路,這些區域相繼發生連環爆炸,在氣爆區域周邊造成三十餘人死亡、三百多人受傷,以及數十位警消、義消殉職。現場彷彿經歷過戰爭的摧殘,許多重要道路都遭炸毀、損壞。根據目擊者描述,現場爆炸的火焰衝高至十幾層樓的高度,這是近幾十年來南臺灣最慘重的一場公安意外。

氣爆發生之後,全國各地湧入了大量的捐款、物資與祝福,網路上更盛傳著這樣的一句話,為這個港都城市的再起,加油打氣:

「這個城市,絕不會被打倒。過去不曾,今後也不會!」

別再用人間煉獄四個字來形容高雄人的家!

高雄氣爆發生時,我在壹電視擔任主播組副主任兼午間新聞主播。氣爆發生在深夜,隔天一早我前腳剛踏進公司開會、後腳就被主管派去氣爆現場。事出突然,我身上還穿著本來要進棚播報的主播服,腳上踩著播報的標準配備——超高高跟鞋。公司沒有給我時間回家更換適當服裝,我立刻搭上高鐵、轉計程車,趕赴災區。在車上我沒閑著,已經開始「採訪」,問計程車駕駛知道多少狀況(十多年來的採訪經驗告訴我,不論到哪一個國家、哪一個城市,想知道最新狀況,問計程車司機就對了)。運將大哥邊開車帶我前往還未封閉的道路,邊告訴我,其實在前一晚發生氣爆前,他們就已經嗅到不對勁,各地司機紛紛向總部通報。

抵達氣爆現場,我很難相信自己眼前所見——整條道路就像被開腸剖肚,而且看不到盡頭;道路兩旁的屋子、招牌、路燈,都被炸得乾坤大挪移。更誇張的是,我在路邊一棟四樓樓房的頂樓發現了一輛摩托車。摩托車怎麼會在頂樓?當然不是有人騎上去,而是氣爆時被龐大的爆炸力給炸飛上去的

我看到現場有多殘破,也看到附近居民的驚恐。我心裡很難過。面對鏡頭,開始連線報導時,我先形容了我所看到的畫面,然後,我說了這段話:「沒錯,這裡狀況是很糟。但請別再用『人間煉獄』四個字來形容這裡了。因為它不是煉獄,是我們的家。它只是受傷了,讓我們一起來修好它。」

之所以會有如此深刻的感觸,是因為在許多災難發生的當下,不少媒體慣用「人間煉獄」來形容災區,不論是這次氣爆事件或其他國內外重大災難,幾乎都一樣。媒體總習慣強調災區的悲慘面,沒有一次例外。當天我在前往災區的路上,不論是手機上看的各家網路媒體即時報導,或是收音機裡傳來的廣播新聞,以及從店家電視裡瞄到的新聞標題,都有這四個大字。當然,我在現場連線時,其他身邊的電視臺同業、甚至我的同事,也都反覆用這四個字來形容高雄氣爆現場。

我們大多是外來者。我反問自己:如果今天我住在這裡,是這裡的居民,遇到了這樣的災難,媒體不停的用「人間煉獄」、「慘不忍睹」來形容我家,我會有什麼樣的感受?

2014年8月1日,在高雄氣爆現場採訪連線,隨後並在現場架設主播檯,播報至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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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pixabay)

對這裡的居民來說,氣爆已經發生了,當務之急是先救災,接著找出肇禍源頭,並釐清責任。最重要的是大家如何繼續生活下去,讓家園回復平靜。如果所有人都把這裡形容像個鬼城、是個滿目瘡痍的人間煉獄,以後還有誰想來這裡?居民們以後還要不要做生意?

我不只在報導時說了這些話,也把我的感受寫在臉書上。沒想到被瘋狂分享,許多人留言給我:「蕭主播,我是高雄人。謝謝妳說了這段話。請大家不要再用人間煉獄來形容我的家。」包括中時、自由、蘋果等各報社,也都發了這則新聞。沒多久,我發現各家電視臺,甚至網路即時新聞,都把標題上「人間煉獄」這四個大字給移除了。

我並沒有料到,我在轉播時所說的這段話,能透過網路的力量發揮這樣大的效果。但我很高興我這麼做了。

記者的同理心

在採訪任何新聞時,記者必須時時提醒自己:「將心比心。」

以高雄氣爆為例,災變已經發生了,在那個當下,記者該做的不僅是報導現場的狀況,更重要的是將災民的需求傳達出去。採訪災區新聞,與其把焦點放在這個地方此刻情況有多慘、多可怕,不如聚焦在如何幫助這個地方,讓報導更有意義

當天我從高鐵左營站轉搭計程車時,在車上聽到在地的廣播電臺提到災區需要行動電源。因此我抵達氣爆現場連線時,除了告訴大家我眼見所及,也把這些資訊放在我的播報裡。沒多久,鴻海集團就宣布提供五千顆行動電源給現場救災指揮中心,讓搜救工作更加順利。

唯有同理心,才能讓我們在理性之餘,保有一顆柔軟的心。

問問自己:我究竟想傳遞些什麼?

踏入新聞圈二十年,我採訪過國內外各種大大小小的天災人禍,我總是不停反思:記者做一則報導時,是否有比描述現場更重要的訊息需要傳達?我覺得答案是肯定的,而這些該被傳達的訊息,正是作為記者最重要的「社會責任」。

記者絕非只是單純的訊息傳遞者。從他起身採訪的那一刻起,他所報導的每一則消息都背負著相當程度的社會責任。基於這樣的責任感,無論走到哪,最該做的都是傾聽現場的聲音。每個記者都應該反問自己:「我採訪這則新聞的『重點』是什麼?只是為了讓觀眾看到這裡有多悲慘嗎?這種心態是正確的嗎?還是我應該為這些人做點什麼?」

當你瞭解一切報導的最終目標,都是為了幫助你的受訪者,盡到記者該有的社會責任時,你就會很清楚地知道你的報導裡該包括些什麼。我們記者手上擁有別人所沒有的媒體公器,所以可以做些別人做不到的事,並能快速收到回饋。

八月一號當天,我除了一早就抵達高雄做現場連線報導,稍晚更透過工程人員的協助,在不影響到氣爆現場搜救的前提下,架設了主播檯。當晚我們就在災區進行壹電視晚間新聞的播報。這麼做當然是為了方便掌握最新訊息,並讓觀眾同步看到入夜後的最新搜救進度。但如此大費周章地把主播檯搬到氣爆現場,還有更重要的意義:讓災民覺得溫暖

「我們跟你們站在一起。」

「我們不嗜血也非蝗蟲,不會大批過境後就鳥獸散離開。我們留在這裡,傾聽你們的聲音,幫助你們一起復原家園。」

我在每一次的報導中,都不斷強調這個概念。觀眾有沒有接受到這樣的訊息?我相信是有的。因為當晚我坐在臨時架設的主播檯上,手機中不斷湧進我個人臉書粉絲專頁的訊息,有些是update最新訊息、有些是請我幫忙協尋失蹤親人,所有訊息都來自在地居民。我或許無法直接幫上忙,但至少讓災民們多一個管道,能向外界傳達他們的需求。

儘量少用「形容詞」

雖然記者和主播是說故事的人,但故事要說得感人動聽,靠的不該只是花俏的詞藻。

例如,當我們來到氣爆災區採訪新聞,首先要讓大家知道的是:這地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了顯示其嚴重性,我們必須讓大家知道這裡原本是什麼樣?現在變成什麼樣?但我會透過實際的描述,而不會過度使用形容詞。

什麼叫「形容詞」?例如:「人間煉獄」是形容詞,「慘不忍睹」也是形容詞。我傾向使用最單純的敘述法,口述我在現場所看到的一切,讓不在現場的人都能體會與明瞭,例如:「這個物品本來在一樓,但觀眾朋友可以看到,它現在竟然掛在三樓。居然能把這個東西從一樓炸飛到三樓,可以想見當時爆炸威力有多強。」

又或者:「這個東西,我一開始看了好久,怎麼都看不出它到底是什麼。因為它看起來像一棵樹、已經近乎九十度彎曲,但它明明就是鐵製品。再看仔細一點,我才發現居然是個紅綠燈柱,爆炸過後,嚴重扭曲變形,完全看不出原樣。很難想像究竟是多大的力量,可以讓一個鐵製的交通號誌變成這樣。」

相較於情感的形容,我寧可用實際敘述讓大家瞭解這個地區最真實的情況。因為這樣不僅較客觀,也不易流於濫情。要記住:我們在報導新聞,而不是在作文比賽。這也是為什麼我會請大家不要再用「人間煉獄」來形容災區,因為災區有多慘,大家用看的就知道,用過度的形容詞去強化,反而會傷害災民的心。我當時很清楚,在連線時、在臉書上做這樣的呼籲,可能得罪不少新聞同業,但「記者是有社會責任的」,這始終是我深信的價值。我們該做的不只是撰寫一篇引起大家目光的報導,還有許多相關人事物可能引發的後續效應,都是我們下筆之前所該設想以及關心的。

新聞工作者的社會責任

同樣的,當記者意識到自己背負著社會責任,就會知道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就不會為了刺激點閱率、收視率,譁眾取寵,用火辣或者腥羶的字眼來下筆。你心裡會有一把尺,時時檢視自己所做的每則報導。

這種自省應當隨著入行時間愈長而愈深,而非久了反而麻痺。新聞業是個折損率非常高的行業,如果一個新聞工作者沒有信念、不知道自己的定位是什麼,很容易隨波逐流、得過且過。到了最後,充其量只是個接收刺激後反應的工具,卻忘了我們還能將更多有意義的事傳達給大眾,也失去了身為記者的價值。

以我自己為例,之所以能在這行堅持這麼久,就是希望能透過這個管道,盡到社會責任,並發揮自己正面的影響力。正如同現在,我雖然暫時告別daily news的播報,轉而製作主持節目,我仍繼續參與許多公益活動、擔任愛心大使,盡到自己身為媒體工作者的一份心力。

如果一個新聞工作者能夠把「自己有社會責任」的想法,根深蒂固地植入腦海裡,那麼就能清楚瞭解自己存在的價值。我們所能做的其實比想像多更多,因為我們是將所有接收到的資訊做出統合分析、整理的人,我們納入各方意見與訊息,並且賦予意義。只要有這樣的自覺,你就會覺得自己所做的這份工作不但有意義,而且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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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自視網膜 Retina臉書粉絲專頁)

新聞工作者該有的態度

無論是公領域或私領域,我認為一個人的「態度」是最重要的。如果你有機會從事新聞工作,那麼「態度」就更為重要。因為我們掌握的是媒體公器。

記者們不是名嘴,不需為了表達意見在臺上神情凶狠,吵到幾乎打起來,好像非得拚個你死我活。但許多時候,可以適度地表達一些想法與觀察,或者把接收到的民意統整、分析出來。

前面提到,我認為新聞工作者不該只是單純的「訊息傳遞者」。舉例來說:今天有個跟食品安全有關的記者會通知,於是我去採訪,回來後把今天衛生署講了什麼,然後食品業者講了什麼,整理資訊之後收工。

如果只是像上述這樣,那麼我只是一位單純的「傳遞者」。

好的記者要加入自己的觀察。你可以質疑衛生署的態度,可以點出業者的前後矛盾之處,可以在結論時做出評論與註解,但必須是關乎公眾利益的,而非只是一己之私或個人價值觀。這樣的一則報導才有溫度與深度。

不只是記者。如果一個主播只照著採訪記者寫好的稿子念出來,那麼他充其量也只是大家口中的「讀稿機」。因為,這個主播沒有自己的想法與態度,沒有觀察與針砭能力。照著稿子念,只要有嘴巴、說得出話的人都能辦得到,那麼誰來做,又有何區別?

作者介紹|蕭彤雯

曾擔任壹電視主播的蕭彤雯,一直擁有高人氣,其專業形象亦深植人心。理性與感性兼具的她,無論在新聞現場或主播臺上都不做「讀稿機」,對新聞事件有自己的判斷,也敢於表達想法。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時報出版《記者不是你想的那樣:蕭彤雯的新聞現場》(原標題:社會觀察家)
責任編輯/林安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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