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成功的管理？
當時我還年輕，什麼都不懂，正準備透過一連串工作找出答案，我替三位與眾不同、領導風格各異的人工作，如同上了領導速成班。接下來十年間，我學到很多，了解主管應該和不該做什麼、什麼是遠見、什麼是錯覺，也明白自信和傲慢的不同，以及什麼能夠激發及扼殺創造力。我慢慢累積經驗，只要遇到好奇或不解的問題就會發問，即使四十多年過去，現在的我還是會不停發問。
我的第一個老闆是亞歷山大．舒爾（Alexander Schure），就是他的祕書在一九七四年突然打電話給我，說要替我訂機票，然後發現不對勁，又突然掛掉電話。幾分鐘後我接到一名陌生男子打來的電話，他說他替舒爾工作，舒爾在長島北岸創辦了一間研究室，決心把電腦引進動畫製作。他向我保證，錢不是問題，舒爾很有錢。他們要的是找人管理，問我有沒有興趣？
幾週之後，我就搬進了紐約理工學院的辦公室。
管理的第一堂課：雇用比自己更優秀的人
舒爾曾經當過大學校長，對電腦科學領域一竅不通，這在當時並非不尋常，不過舒爾絕對不是普通人。他天真地相信人類馬上會被電腦取代，他想領導這波趨勢（這在當時是很常見的誤解，但是很感謝他為我們的研究提供資金）。他的講話方式很特別，夾雜著咆哮、不合邏輯的推理，甚至像《愛麗絲夢遊仙境》的瘋狂製帽匠摻雜押韻的句子，或是同事所說的「語詞沙拉」，例如他會說：「我們的視野會使時間加速，最後將之消除。」
和他共事的人時常無法理解他在說什麼。舒爾有個祕密的野心（好吧，也沒那麼祕密），他幾乎每天都說他不想成為下一個迪士尼，但這只會讓我們都覺得他很想。我剛就任時，他正在執導一部名為《低音號塔比》（Tubby the Tuba）的手繪動畫電影。這部作品先天不良，紐約理工學院沒有人受過製作電影的訓練或知道如何說故事，電影上映後，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舒爾雖然對自己的能力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卻是很有遠見的人。他預見有一天動畫會以電腦製作，而且他願意掏出很多錢來推動這個願景。他堅定地追求很多人認為是白日夢的想法：融合科技和手繪藝術，替這個領域帶來許多創新研究。
舒爾讓我組織一個團隊，他對自己雇用的人有十足信心，我很欽佩他這一點，後來也努力要求自己做到。我面試的第一批人當中包括艾維．雷．史密斯（Alvy Ray Smith），他是魅力十足的德州人，電腦科學博士，履歷表很漂亮，包括曾經在紐約大學與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任教，還待過帕羅奧圖市著名的全錄研究中心（Xerox PARC）。面試的時候我覺得很矛盾，坦白說，他似乎比我更有資格帶領研究室。我還記得當時內心的不安，那種感受到潛在威脅的痛苦，我想，這個傢伙很可能有一天會取代我，不過我還是決定雇用他。
有些人認為雇用史密斯代表我很有自信，事實上，當時我才二十九歲，之前四年都專注於研究，連助手都沒有，更別說雇用和管理人員，我根本沒有自信。然而我知道紐約理工學院可以幫助我探索讀研究所時立下的目標。為了確保目標能夠達成，我必須吸引最聰明的人才；要吸引聰明人，我得拋開自己的不安全感。先進研究計畫局的經驗深植我的腦海：面對挑戰，你會變得更聰明。
我們就是那麼做的。史密斯後來成為我親密的朋友和信賴的合作夥伴之一。從那時起，我的原則就是雇用比我聰明的人。雇用優秀人才最明顯的好處是他們會不斷創新、精益求精，讓你的公司─甚至是你─看起來也很優秀。不過回想起來，對我來說還有一個較沒那麼明顯的好處：聘請史密斯的舉動讓我成為一個真正的管理人。由於我忽略了內心的恐懼，才會知道原先的擔心是毫無根據的。這些年來，我遇過採取看似安全路徑的人，結果並沒有比較好。冒險雇用史密斯替我帶來最棒的回報：獲得一位傑出、忠誠的隊友。念研究所時，我就在思考如何複製猶他大學的特殊環境，現在我突然找到了方法：即使明知有被取代的風險，還是要選擇比自己更優秀的人才。
我們在紐約理工學院的目標只有一個：擴大電腦在動畫與繪圖上的使用範圍。透過口耳相傳，我們開始吸引這個領域最頂尖的人才。團隊漸漸擴增，我要盡快找出管理的方法。我設計出扁平式的組織架構，就像我在研究所的環境，主要是因為我天真地認為，如果設立階級式架構，指定一堆主管向我匯報，我就得花太多力氣去管理，沒時間做想做的事。我讓所有人以自己的步調執行
自己的計畫，這種架構雖然有其問題，但我的團隊本來就積極上進，給他們充分自由，能讓我們的技術在短時間內有很大的進展。我們一起完成了開創性的工作，其中大部分是著重在弄清楚如何融合電腦與手繪動畫。
例如，我在一九七七年寫了名為「補間動畫」（Tween）的2D動畫程式，執行所謂的「自動視覺連貫」（automatic inbetweening），也就是填補關鍵影格當中的空白部分，這原本是昂貴、需要大量勞力的程序。另一項技術創新是「動態模糊」（motion blur）。動畫（尤其是電腦動畫）都是對焦完美的圖像，這聽起來像是好事，但事實上，人類對這種圖像的反應很負面。如果所有移動的物體都完美對焦，電影觀眾會體驗到很不愉快、近似閃光的感覺，也就是所謂的「急跳」（jerky）。真人演出的電影不會有這個問題，因為傳統攝影機會在物體移動時捕捉到輕微的模糊畫面。這讓我們的大腦不會注意到銳利的邊緣，會覺得這種模糊很自然。如果沒有動態模糊，我們的大腦會覺得不對勁。所以我們要在動畫中模擬這種模糊感，如果人類的視覺無法接受電腦動畫，這個領域就不會有未來。
當時有少數幾間公司試圖解決這些問題，不過大多嚴格執行近似於中央情報局的保密文化。畢竟我們在比賽誰最先製作出電腦動畫電影，所以很多人不願意讓別人看到他們的成果。不過史密斯和我討論之後，決定反其道而行，我們要和外界分享成果。我認為大家離目標都很遠，隱瞞只會形成阻礙。所以紐約理工學院參與電腦繪圖社群的活動、發表我們的發現、參加研討會、探討研究人員發表的各式論文，並主動參與重要學術會議。我們並非立即感受到這種透明化的好處（而且，我們做此決定時，甚至不指望得到什麼好處，只覺得這樣做是對的），但我們累積的關係和人脈，後來證明比我們所能想像的更有價值，幫助我們技術創新，也讓我們更了解創造力。
不過，我發現自己在紐約理工學院陷入窘境。感謝舒爾提供我們資金購買設備，以及聘請電腦動畫領域創新所需的人才，但是我們都不了解如何製作電影。我們在發展運用電腦說故事的能力，卻沒有說故事的人才，這使我們處於劣勢。史密斯和我發現這個問題，開始悄悄和迪士尼與其他工作室接觸，想了解他們有沒有興趣投資我們的工具。如果找到感興趣的人，史密斯和我準備離開紐約理工學院，把團隊移到洛杉磯，與有經驗的電影製片和說故事人合作，但是我們沒有找到，對方紛紛表示疑慮。現在也許很難想像，但是在一九七六年，把高科技帶入好萊塢電影製作的想法不僅不重要，甚至根本不被納入考量。不過，有個人即將改變這種狀況，以一部名為《星際大戰》的電影。
作者介紹｜艾德．卡特莫爾 Ed Catmull、艾美．華萊士 Amy Wallace
艾德．卡特莫爾 Ed Catmull
猶他大學電腦科學博士，皮克斯動畫工作室創辦人之一，目前擔任皮克斯動畫與迪士尼動畫總裁。曾榮獲五次奧斯卡獎，並獲頒戈登．索耶（Gordon E. Sawyer Award）電腦製圖領域特殊成就獎。目前與妻小住在舊金山。
艾美．華萊士 Amy Wallace
《洛杉磯》雜誌特約編輯，曾擔任《洛杉磯時報》記者和編輯，《紐約時報》週日商業版專欄作家，曾為《GQ雜誌》、《連線雜誌》、《紐約客》（和《紐約時報雜誌》撰稿。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遠流《創意電力公司：我如何打造皮克斯動畫》（原標題：皮克斯誕生）
責任編輯／連珮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