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愛憎表」(2): 我答錯了,但我覺得另一個答案也不妥

2016-07-24 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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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戚中就數李家大表伯母來得最勤,一日忽笑道:「小煐忠厚。」

我母親笑道:「聽見沒有?『忠厚乃無用之別名。』」

她還不知道我有多麼無用。直到後來我逃到她處在狹小的空間內,她教我燒開水補袜子,窮留學生必有的準備,方詫異道:「怎麼這麼笨?連你叔叔都沒這樣,」說著聲音一低。

她忘了我外婆。我更沒想起。她死得早,幾乎從來沒人提起我的外祖母,所以總是忘了有她這個人。我母親口中的「媽媽」與「你外婆」是從小帶她的嫡母。她照規矩稱生母為「二姨。」

毛娘是他們家總管的媳婦,雖然嫁過去已經不在他們家了,比較知道他們家的事。

「二姨太……」毛娘有一次說起,只一笑,用手指篤篤輕叩了一下頭腦。

我外婆大概不是有精神病,從前的人買妾檢查得很嚴格,不比娶妻相親至多遙遙一瞥,有些小姐根本「不給相」。她又是他們自己家鄉的村女,知道底細的,無法矇混過去。她又不過中人之姿,不會是貪圖美貌娶個白痴回來。蕩婦妖姬有時候「承恩不在貌」,鄉下大姑娘卻不會有別的本領使人著迷到這地步。

照片上的我外公方面大耳,眉目間有倨傲的神氣,只是長得有點槓頭槓腦的不得人心。

我母親有一次飯後講起從前的事,笑道:「他立志要每一省娶一個。」因為有點避諱,只說「他」,我先不知道是說我外公。可以算是對我姑姑說的,雖然她大概聽見她講過。

我聽了,才知道是我外公。

「那時候是十八行省,一省娶一個,也已經比十二金釵多了一半。換了現在二十二省,那好!」

「他是死在貴州——?」我姑姑輕聲說。她總是說「我這些事聽得多了!」向不留心。

「貴州。瘴氣呃!家裡不讓他去的,那麼遠,千里迢迢,就去做個縣丞——他非要去嚜!想著給他歷練歷練也好。」家裡想實在拿他沒辦法,像現在的父母送頑劣的兒子進軍校,希望他磨練成個男子漢。才二十四歲。「報信報到家裡,大姨太二姨太正坐在高椅子上拿著綳子繡花。二姨太懷著肚子,連人連椅子往後一倒,昏了過去。」

她顯然是愛他的。他死後她也沒活幾年。他要娶十八個不同省籍的女人,家裡給娶的太太也是同鄉,大概不算。壯志未成身先死,僅有的一兩個倒都是湖南人。第二個湖南人想必是破格看中的。她一定也有知己之感,「多謝西川貴公子,肯持(紅燭賞殘花)」,不過不是殘花是傻瓜。無疑地,即在村姑中她也是最笨的。

印刻文學生活誌七月號為張愛玲與蕭蔓雙封面。
印刻文學生活誌七月號為張愛玲與蕭蔓雙封面。

───本文節錄自張愛玲遺稿〈愛憎表〉。由宋以朗先生提供手稿,經馮睎乾先生重構整理,香港浸會大學林幸謙先生與中研院文哲所合辦「不死的靈魂:張愛玲誕辰九十五周年紀念國際學術研討會」之際遇,為此文之發表穿針引線、居間聯繫。全文內容二萬三千餘字,完整刊出於七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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