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幾個騎自行車的人路過時,我去要了瓶水。他們問我怎麼回事,我就說家就在附近。祖父只喝了一小口,他一滴汗也不出,現在我也沒有汗流出來了。
後來,我們翻下了護欄,朝著田野裡走去。我們遠離了公路,也不知道朝著什麼方向。在陰天,什麼方向都判斷不出來。
走了有多久呢,天還沒黑,但已經開始暗了點,沒多走幾步又會暗一點,我們已經遠離了公路,看不清路旁的欄杆了。而祖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累了,他突然站定在那兒。
我到了。他說。
您到了哪兒?
出生的地方。
但這裡什麼都沒有啊,而且您是出生在醫院裡的,至少也是在家裡。
不,我出生在這裡,我站的這個地方。
那好吧,接下來呢?
你要幫我挖一個坑。
我可幹不了這種事。
你人都殺了,還有什麼不敢的。
那好吧。
我開始幫祖父挖坑,用他的枴杖。他雖然能走路,但體力活已經做不了了,連土都翻不起來,他大概什麼力氣都沒有了。我也沒有好到哪兒去。我挖了很久,才挖出一個三十公分深的坑,估計可以躺進去了。
祖父坐在地上,等著我,這是我唯一替他做過的事情。四周真是太荒涼了,連棵樹都沒有。
我已經挖不動了。我說。
祖父掏出剛才放回口袋的桃酥,在考慮著什麼,這太令人心酸了。
我就算吃掉這些桃酥也挖不動了,已經透支啦。我說。
那只能這樣了。他說。
祖父仍舊坐在地上。
你走吧。他說。
您呢?
我不能再走了,這是我出生的地方。
好吧,那我真的走了。
他把桃酥遞給我,我接過來,放進口袋裡,像他一樣。這也是他唯一給過我的東西。我站在那兒。
最後,祖父坐進了那個土坑裡,看著我。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
對不起了。他說。
真的嗎?
真的,對不起了。
我重新朝公路走去,一路上我嚎啕大哭,我從來沒有這麼傷心過,也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傷心。如果在此之前我知道的話,根本不會拿起那把刀。
哭了有多久呢,直到什麼都看不到,天黑得如此徹底,沒有一顆星星,沒有燈光,什麼都沒有。
而我根本判斷不了自己出生在哪兒。
*作者胡遷,本名胡波,中國青年導演與小說家。執導首部長片《大象席地而坐》,獲得第55屆金馬獎最佳劇情長片、最佳改編劇本、觀眾票選最受歡迎影片。2017年10月世,本文選自遺作《遠處的拉莫》(寶瓶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