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最民主的國家都比我們了解的脆弱:《民主國家如何死亡》選摘(2)

2019-02-13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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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專制領袖當選、濫用政府權力與完全壓制反對黨,民主制度以十分欺瞞大眾的方式,逐步零散地消亡。這三個步驟正被全世界引用,唐納‧川普的當選也不例外」。(資料照,AP)

「隨著專制領袖當選、濫用政府權力與完全壓制反對黨,民主制度以十分欺瞞大眾的方式,逐步零散地消亡。這三個步驟正被全世界引用,唐納‧川普的當選也不例外」。(資料照,AP)

有個強化中的認知是民主正在全世界退潮。委內瑞拉。泰國。土耳其。匈牙利。波蘭。或許是全球民主最權威的賴瑞.戴蒙(Larry Diamond,美國政治社會學者,世界民主理論權威)認為,我們進入了民主衰退期。現今國際情勢顯然比冷戰結束後時代沒那麼有利於民主。在九○年代,西方自由派民主國家在軍事、經濟和意識型態力量無可匹敵,西方式民主也被普遍視為「唯一的選擇」。但是二十年後,全球權力平衡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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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盟和美國目睹了他們的全球影響力弱化,同時中國和俄羅斯似乎越來越優勢。隨著在俄國、土耳其、委內瑞拉等地的新專制模式出現,現在民主似乎沒那麼無懈可擊。美國現在的危機會是全球民主倒退的一部分嗎?

20180818-史丹佛大學胡佛研究所資深研究員戴雅門(Larry Diamond)18日出席長風基金會「美國民主往何處去?」講座。(顏麟宇攝)
世界民主權威戴門(Larry Diamond)認為,我們進入了民主衰退期。(資料照,顏麟宇攝)

我們很懷疑。在唐納.川普當選前,關於全球民主退潮的說法太誇大了。雖然國際情勢在二十一世紀初比較不利於民主,現有民主國家面對這些挑戰都證明了相當健全。世界上民主國家數量並未減少。反而,在二○○五年左右到達巔峰之後就維持穩定。倒退的標題容易引人注意,但是每多一個匈牙利、土耳其和委內瑞拉就有一個哥倫比亞、斯里蘭卡或突尼西亞──在十年來變得更民主的國家。重要的是,世界上民主國家的絕大多數──從阿根廷、巴西、智利和祕魯到希臘、西班牙、捷克和羅馬尼亞到迦納、印度、南韓、南非和台灣──仍維持民主直到二○一七年。

西方民主國家近來來飽受內部信心危機摧殘。經濟疲弱,民意越來越懷疑歐盟,還有反移民政黨崛起,西歐有很多事要擔心。例如激進右派最近在法國、荷蘭、德國和奧地利的選舉成功,引發了對歐洲民主國家穩定性的疑慮。在英國,脫歐辯論讓政治極度兩極化。二○一六年十一月,法院判決必須經國會許可才能進行脫歐之後,每日郵報積極地呼應唐納.川普的語言,罵法官是「人民之敵」。而保守黨政府引用所謂的亨利八世條款,潛在允許脫歐不經國會同意便進行,讓批評者,包括某些保守黨新進議員擔心。但是迄今,基本民主規範在西歐仍大致完整。

美國前總統歐巴馬稱,現今不同黨派的媒體讓讀者活在平行世界(AP)
美國前總統歐巴馬稱,現今不同黨派的媒體讓讀者活在平行世界(AP)

但川普的崛起本身可能對全球民主造成越來越大的挑戰。柏林圍牆倒塌到歐巴馬當上總統之間,美國政府維持廣泛的支持民主外交政策。例外有很多:每當涉及美國的戰略利益,像是中國、俄國和中東,民主就從議題中消失。但在非洲、亞洲、東歐與拉丁美洲許多地方,美國政府在後冷戰時代用外交壓力、經濟援助和其他外交政策工具去反對專制,推動民主化。一九九○到二○一五年肯定是世界史上最民主的四分之一世紀──部分是因為西方強國普遍支持民主。現在可能改變了。在唐納.川普治下,美國似乎自冷戰以來頭一次正在放棄民主推動者的角色。川普總統是從尼克森以來最不民主的美國政府。此外,美國不再是民主的模範。總統攻擊媒體、威脅把對手關起來、宣稱可能不接受選舉結果的國家,無法可靠地捍衛民主。現有和潛在的專制者都可能被川普入主白宮壯膽。所以即使全球民主退潮的概念在二○一六年之前大致只是迷思,川普當上總統──加上歐盟的危機、中國崛起和俄羅斯越來越有侵略性──可能讓它變成現實。

回到我們自己國家,我們看到了後川普的美國可能有三種未來。首先最樂觀的是,快速恢復民主。在此情境中,川普總統在政治上失敗:不是失去民意支持而落選,就是更戲劇性的被彈劾或被迫辭職。川普政權的內爆與反川普抵抗的勝利強化了民主黨,然後它班師回朝逆轉川普最主要的政策。如果川普總統失敗得夠慘,民意反彈甚至可能刺激改革,改善我們的民主品質,如同一九七四年理查.尼克森辭職後的情況。共和黨領袖們因為跟川普合作付出慘痛代價,可能不再跟極端派政策勾搭。在這個未來裡,美國在世界上的名聲會迅速恢復。川普的插曲會在學校被教導,在電影中被回顧,在歷史作品中被指為悲劇錯誤的時代,災難被避開,美國民主制度得救。

這當然是我們許多人希望的未來。但是不太可能。想想早在唐納.川普入主白宮之前就開始的對長期民主規範的攻擊──和驅動它的潛在兩極化。美國民主的軟性護欄弱化了幾十年;光是拉下川普總統不會讓它奇蹟式復原。雖然川普的任期最終可能被視為暫時失常,對我們的制度只留下些微痕跡,任期結束可能不足以重建一個健康的民主。

第二種黑暗得多的未來是,川普總統和共和黨繼續以白人民族主義訴求勝選。在此情境中,支持川普的共和黨會保有總統大位、國會兩院和絕大多數的州議會,而且最終會取得最高法院的穩定多數。然後共和黨會用合憲狠招的技巧來製造持久的白人選舉人多數。透過大規模遣返、移民限制、清洗選民名單與採用嚴格的選民身分法就能做到。改造選民結構的手段可能會伴隨著廢除冗長發言等保護參議院少數派的其他規則,以便共和黨即使勉強過半也能遂行他們的目標。這些手段可能顯得極端,但每一招都至少是川普政府認真考慮過的。

美首府華盛頓抗議川普的民眾,手拿「極右派大錯特錯」、「白人民族主義同於仇恨」的標語。(美聯社)
美首府華盛頓抗議川普的民眾,手拿「極右派大錯特錯」、「白人民族主義同於仇恨」的標語。(資料照,美聯社)

當然,重新設計新白人多數以支撐共和黨的做法會非常反民主。這類手段會引發多方勢力的抵抗,包括進步派、少數民族團體和大半個民間部門。這股抵抗可能導致對抗升高甚至暴力衝突,反過來,這可能帶來警方打著「法律與秩序」的名號加強壓制和私刑暴力。要了解這種鎮壓可能會怎麼構思,看看最近的NRA招募影片或聽聽共和黨政客如何談論「黑人的命也重要」(Black Lives Matter)運動。

這種惡夢情境不太可能成真,但也不是難以想像。很難找到社會上萎縮中的多數種族不反抗就放棄主宰地位的例子。在黎巴嫩,主導的基督徒團體在人口結構中萎縮促成了長達十五年內戰。在以色列,實質併吞約旦河西岸造成的人口結構威脅推動了國家走向被兩位前總理比喻為種族隔離的政治體制。在我們國內,內戰重建之後,南方民主黨對黑人投票權造成的威脅回應是剝奪黑人投票權將近一世紀。雖然白人民族主義在共和黨內仍是少數派,嚴格選民身分法與清洗選民名單的推力越來越強──以具有影響力的共和黨司法部長賽辛斯與選舉誠信委員會共同主席科巴赫為首──暗示了改造選舉是共和黨的目標。

第三種,在我們看來最有可能的,後川普的未來會充滿兩極化,更加偏離不成文的政治傳統,更多制度戰爭──換言之,沒有堅固護欄的民主。川普總統與川普主義在此情境中很可能失敗,但是失敗對彌補兩黨裂痕或扭轉相互容忍與自制的衰落沒什麼幫助。

要了解沒有護欄的美國民主可能是什麼樣子,想想現在的北卡羅萊納州。北卡州是個典型的「紫色」州。經濟多元化又有國際承認的大學體系,比大多數南方州富裕、都會化又有高教育程度。它的人口結構也多元化,有黑人、亞裔和拉丁裔構成大約三分之一人口。這一切讓北卡州對民主黨比其他南方州客氣一些。北卡州的選舉很像全國大選:平均劃分為民主黨和共和黨,民主黨在夏洛特和羅利德罕等都會區占優勢,而共和黨主宰鄉村地區。

借用杜克大學法律教授波迪(Jedediah Purdy)的說法,該州已變成「全國超激烈黨爭與日益互不信任的縮影」。

近十年來,兩黨一直為了共和黨實施的墮胎禁令爭鬥不已,共和黨籍州長拒絕把公眾醫療補助制度(Medicaid)納入患者保護與平價醫療法案(Affordable Care Act),提案修憲禁止同性婚姻,還有最出名的,二○一六年的公共設施隱私及安全法案(Public Facilities Privacy & Security Act,俗稱「廁所法案」),禁止地方政府允許變性人使用他們認同之性別的公廁。這些倡議引發了激烈反對。如同某資深共和黨人所說,州內政治已變成「比我見過的更兩極化更激烈……我可是赫姆斯(Jesse Helms,冷戰時期資深參議員)時代的人呢。」

據大多數說法,北卡州陷入全面政治戰爭始於共和黨在二○一○年贏得州議會控制權之後。翌年,州議會通過一項被普遍視為「種族不公平重劃」的選區重劃計畫──把黑人選民集中區劃入少數選區,稀釋他們的選票比重,讓共和黨席次最大化。道德星期一運動領袖、進步派牧師巴柏(William Barber)形容新選區是「種族隔離選區」。這些改變讓共和黨在二○一二年得以掌握該州十三個眾院席次的九個──即使民主黨的全州得票數較多。

二○一二年共和黨的麥克羅里(Pat McCrory)州長勝選讓共和黨控制了政府三大部門之後,州內共和黨企圖長期鎖死他們的優勢。共和黨領袖們掌握州長、州議會兩院和州級最高法院多數,發動一連串充滿野心、似乎設計來扭曲政局的改革。一開始是要求拿到全州選民的背景資料。

資料到手之後,議會通過了一系列選務改革讓選民更難投票。他們通過嚴格的選民身分法,減少提早投票的機會,廢除十六與十七歲者的預先登記,廢除投票當天登記,又刪減幾個關鍵郡的投票所數量。新資料讓共和黨得以設計看來似乎針對黑人選民的改革,按照某聯邦高等法院的說法,「幾乎是外科手術般精準」。

高等法院暫緩實施新法律之後,共和黨利用他們對州選委會的控制仍然強行實施了其中幾項。

制度戰爭持續到民主黨的庫柏(Roy Cooper)在二○一六年險勝麥克羅里當選州長之後。麥克羅里有將近一個月拒絕認輸,同時共和黨毫無根據地指控選票舞弊。但這只是開始。二○一六年十二月麥克羅里終於認輸之後 ,共和黨召開州議會的「突襲特別會期」。彷彿政治解體嚴重程度的證詞,謠傳有人即將發動「議會政變」,共和黨會利用州長選舉結果被質疑時允許議會介入的法條,宣布麥克羅里當選。

政變沒有發生,但在《紐約時報》形容的「無恥奪權」中,特別會期通過了幾個措施以削弱未來民主黨州長的權力。州參議院給自己州長任命內閣的同意權,並且允許現任共和黨州長把臨時政治任命轉為永久職位。即將卸任的麥克羅里州長迅速給他親自挑選的將近一千個幕僚職缺──基本上是在行政部門「塞人」。然後共和黨改變負責選區重劃、選民登記、選民身分條件、投票時間與設置投票所等地方規則的州選委會陣容。

選委會在現任州長控制下,他可以給本黨同志多數席次;接著共和黨創造了一個黨派平等代表制。另一個變化是,選委會主席會由兩黨逐年輪流擔任,席次第二多的黨(共和黨)在雙數年──就是選舉年掌握主席。幾個月後,議會表決裁減州級高等法院三席,實質上偷走了庫柏州長的三個司法任命機會。

雖然依種族重劃選區、二○一三年選民法和選委會改組後來遭法院駁回,其過程透露出共和黨願意全力打擊政治對手。來自教堂山的民主黨眾議員普萊斯(David Price)說,議會危機教了他「美國民主或許比我們了解的更脆弱。」北卡州提供了一窺沒有護欄的政治會怎樣──還有美國未來的窗口。當黨派對手變成敵人,政治競爭會淪為戰爭,我們的制度被當成武器,結果是體制隨時懸在危機邊緣。

《民主國家如何死亡?》立體書封(時報出版提供)
《民主國家如何死亡》立體書封(時報出版提供)

*作者皆為哈佛大學政治學教授。李維茲基的研究聚焦在拉丁美洲與開發中國家,著有《競爭式威權主義》 (Competitive Authoritarianism)一書,得過許多教學獎項。齊布拉特的研究聚焦在民主化、民主崩壞、政黨、國家建設和歷史政治經濟,主要是十九世紀至今的歐洲。他著有獲得多項獎項的《保守黨與民主的誕生》(Conservative Parties and the Birth of Democracy)一書。本書選自兩人共同著作《民主國家如何死亡::歷史所揭示的我們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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