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杰專欄:枉言正道是滄桑

2016-02-14 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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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余杰直言,不必妖魔化毛澤東,毛就是妖魔。(書封)

作者余杰直言,不必妖魔化毛澤東,毛就是妖魔。(書封)

每逢毛澤東出生的十二月二十六日,無數毛澤東的粉絲排成長龍去瞻仰毛主席紀念堂水晶棺中的毛乾屍。近年來,若干毛派文人多次發表公開信,呼籲中國政府將這一天設定為法定假日,民間有人舉起紀念「東誕日」的牌子,企圖讓「東誕日」與剛剛過去一天的聖誕節相抗衡。痛斥毛澤東是「混世魔王」的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劉曉波仍在獄中,他的將毛的乾屍移走、將毛的紀念堂改為文革紀念館的呼籲,不知何時才能實現;而被毛殺害的啓蒙先驅林昭的墓地戒備森嚴,去拜祭林昭的人權活動人士屢屢遭到抓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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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毛澤東關押和殺害林昭,因為他的獨裁專制的歪理邪說被林昭駁斥得體無完膚。有人羨慕毛澤東的詩詞才華,其實林昭的詩歌足以顛覆毛澤東的詩歌。毛澤東有七律《佔領南京》,在文革中膾炙人口:「鍾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林昭在獄中留下大量詩歌,並針對毛的《佔領南京》作了一首《血詩題衣》:「雙龍鏖戰玄間黃,冤恨兆元付大江。蹈海魯連今仍昔,橫槊阿瞞慨當慷。只應社稷公黎庶,那許山河私帝王。汗慚神州赤子血,枉言正道是滄桑。」這首詩讓獨裁者夜不能寐,故而發出殺害林昭的命令。

林昭的這首《血詩題衣》亦可用以概括康正果的《還原毛共》一書之主旨。許多中國人信奉「成王敗寇」之史觀,康正果偏偏要打破這一魔咒,讓中國人「因真理得自由」。他堅信,在世俗的權力之上,有康得所說的與天上的星空相對應的「人內心的道德律」,也就是人類與生俱來的、不可遏止的對正義、自由和愛的渴求,以及對暴政、暴君、獨裁、專制的痛恨。誕生過暴君的國家和民族並不可恥,只要他們徹底否定暴君並在制度設計上杜絕再度出現暴君的可能性。德國交出了希特勒,俄國交出了史達林,柬埔寨交出了波爾布特,中國卻仍然將毛像掛在天安門城樓上和印在人民幣上。

早逝的林昭,與迄今仍常有人憑悼的林昭墓。(取自網路)
早逝的林昭,與迄今仍常有人憑悼的林昭墓。(取自網路)

是可忍,孰不可忍,康正果在教學之餘,韋編三絕、奮筆疾書,以《還原毛共》一書引導國人邁出「非毛化」和「自由化」的重要一步,正如他在序言中所說:「本書既非為毛澤東立傳,也非中共黨史模式的編年敘事,而是將毛澤東其人其事及其文置於中共自成立到武裝奪權成功的脈絡中夾敘夾議,做出應有的歷史審判,為必須伸張的轉型正義提供一連串嚴正的證詞。揭示出中共自打天下直至坐天下近百年來一貫反國家、反民族、反人類的本質。」

不是妖魔化毛澤東,毛澤東本來就是妖魔

長期以來,海內外對毛的評價受限於「功過二分法」。曾經擔任毛澤東秘書的李銳有一個傳播甚廣的觀點,毛「建國有功、治國有過、文革有罪」,這代表著黨內開明派在反思毛的問題上所能走出的最遠距離。而海外華人學者及西方學者,則囿於所謂的歷史研究必須遵循的「客觀中立」原則,也常常不由自主地採納這種「功過二分法」來研究毛澤東,對「革命時代」的毛作出較為正面的評價。比如,台灣歷史學者陳永發對張戎的《毛澤東傳》提出批評,認為張戎「為了坐實毛澤東是邪惡的化身,忽略了『小心求證』的基本原則」,「毛澤東固然需要嚴加批判,但不能單靠妖魔化他個人來達到目的」,並指出:「毛澤東帶給中國人民的,既有解放,也有奴役,既有浴火重生,也有紅色恐怖,既有信仰,也有咀咒;他從小就有救國救民的主觀願望,有用世之心;在擁抱馬克思列寧主義以後,相信階級鬥爭是科學真理,是促成社會進步的不二法門。」但我認為,毛並沒有給中國人民帶來解放,他帶來的是更大的奴役;毛並不信仰任何主義,他信仰的惟有權力。德國學者不會去發掘希特勒身上存在所謂善良的一面,俄國學者也不會去發掘史達林身上存在所謂善良的一面。對毛的評價也應如此。那種刻意的客觀中立姿態,無助於認識毛之本質。故而,無論是張戎的《毛澤東傳》,還是康正果的《還原毛共》,都不是妖魔化毛澤東,因為毛澤東本身就是妖魔。

康正果的這本著作,集中於論述毛在一九四九年之前的發跡史和罪惡史。批判毛成為現代帝王之後掀起的鎮反、反右、大饑荒、文革等惡行,除了少數迷狂的毛派和左派,大部分人不會有異議。但是,對毛從一無所有的「邊緣知識分子」或「落魄知識分子」熬成中共最高領袖的那段歷史,則為眾人津津樂道。北洋政權和國民黨政權先後被顛覆,因而失去話語權;中共則以成功者的姿態將毛的步步攀升敘述成一種「歷史的必然」,毛在奪權過程中的暴虐與殺戮全被「漂白」。

於是,康正果在本書中從兩個方面透視毛之本質,指出毛不是在中共奪取天下之後才「變壞」的,毛在奪取黨內最高權力的過程中早已蛻變成「一代魔王」。首先,毛所利用的「革命的主力」乃是中國鄉村最惡劣的流氓階層,毛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對暴力的示範和渲染堪稱空前絕後,「在把『莠民社會』之亂暴的勢力改裝成『革命行動』的運作上,毛澤東所起的作用可謂惡力昭著,危害至深,直接推動了中國社會劣化發展的趨勢」。其次,康正果提出「革命者的物化」這一具有創造性的理論,本來是無比尊貴的人的生命,在「革命」這個宏大目標的面前變得無足輕重,殺人從孤立的謀殺行為變成有組織和有理論為之正名的「系統工程」。在這一套革命話語和革命思維之下,「革命者被從人珍惜自身生命和憐愛他人生命的本質中被分離出去、成為非人格化的存在、最終讓掌握黨權軍權者當作工具去任意使用和無情消耗」。

中共是升級版的梁山。康正果引用王明在回憶錄中關於中共七大排座次的場景的描述:毛當仁不讓地居首位,劉少奇、周恩來、朱德、任弼時等人不敢入座,須由毛安排他們的排序,才能戰戰兢兢地坐下來。康正果對這一場景作出意味深長的解讀:「經過二十多年的鬥爭,毛澤東克服諸多險阻,終於當選為中共七大中央委員會、中央政治局主席。經歷這一從『極卑之人』向『極高之人』的詭變,毛澤東及其毛共基本上修煉成精。此修煉之實踐活動就是打造『反動修辭』,顛覆既有價值,把『烏龜王八蛋』人物大量培養為積極分子,從而壯大起毛共的黨棍隊伍。同時侵蝕和馴化參加革命的熱血青年,利用知識分子幼稚的革命理想,將他們整治為失去獨立思考能力的黨奴。」所以,早在進入北京中南海之前,共產黨就已經「毛澤東化」 了,每一個黨員都是「黨奴」。康正果以「毛共」命名中共乃是畫龍點睛之筆,中共直到今天也沒有褪去「毛共」之烙印。

「毛子兵法」是厚黑學的最高峰

美國資深中國問題專家白邦瑞(Michael Pillsbury)在《百年馬拉松》一書中指出,中共從毛澤東時代就有一套通盤的戰略,以孫子兵法為策略,一步步挑戰乃至企圖顛覆自由民主的普世價值,妄圖在二零四九年,即中共建國一百年之前,取代美國,稱霸全世界。其實,在我看來,孫子兵法不足以概括中共之權謀策略,「毛子兵法」才是中共打天下、坐天下的法寶。

白邦瑞和新著《2049馬拉松》。
白邦瑞和《2049馬拉松》(百年馬拉松,麥田出版)。

某些批評毛澤東和中共的人士,僅僅將毛主義看成是來自西方的馬列主義的翻版,認為只要除掉這種「外來邪教」,同時恢復中國的傳統文化,中國就能煥然一新、民主自由。實際上,毛的精神資源既有來自蘇俄的階級鬥爭和暴力革命學說,更有直接傳承於中國傳統文化中最幽暗、最邪惡的那一部分。中國傳統文化中既有朝堂之上冠冕堂皇的儒家倫理,是為「大傳統」;更有流行於民間的演義小說和戲曲,是為「小傳統」。支配中國人思維方式和語言方式的文化資源,與其說是「大傳統」,不如說是「小傳統」。哪一個中國人,沒有熟讀《三國》、《水滸》?在先秦諸子百家的思想當中,當然存在少數可以實現現代轉化的、跟普世價值接軌的部分,比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等等。但在戲曲小說中,則更多是中國文化中陰暗惡毒部分的積澱,用民國初年的學者李宗吾的話來說就是「厚黑學」,它們才更深刻地左右著中國人的「集體無意識」。

毛就是厚黑學的醬缸浸泡出來的一條大蛆蟲。與那些留蘇的、對馬列教條倒背如流的黨內秀才不同,毛從未仔細研讀過馬列原典,他一生手不釋卷的乃是二十四史、《資治通鑒》和各種演義小說。用學者周有光形象的說法,毛書架上的書,幾乎沒有竪著放的西方書籍,而全都是橫著放的中國古典線裝書。這些書籍不僅沒有讓毛的內心變得明亮而高貴,反倒讓他的精神世界更加陰暗、猜忌、暴躁、冷酷。每當毛要掀起政治運動,便從這些典籍中汲取權術謀略。毛還指示手下通過閱讀他指定的古書明白其意圖,比如毛要求大老粗的軍頭許世友研讀《紅樓夢》。這對於許世友而言,可是比上戰場還要痛苦的差事。毛那張碩大的木板床上,有一半的空間堆滿這些古書(另一半空間則躺臥著供他宣淫的女子),他浸淫於其中,提煉出一整套「毛子兵法」,使之成為厚黑學之頂峰。

所以,對毛的批判不能放過毛所依託的黑暗的中國傳統文化。這正是康正果與那些不加甄別地擁抱中國傳統文化的人士之根本差異。康正果指出:「布爾什維克的洋詞彙僅為其堂皇的表面,所包裝的內核則來自粗野黑惡的本土資源。毛澤東從小熟讀《水滸傳》,書中的‘小說教’——好漢主義——對他影響至深。馬列主義的階級鬥爭論一經毛詮釋,就統統被導向草莽江湖上血腥報復的暴行。”在此意義上,毛更是傳統中人,而非現代革命者。如果說毛主義是一塊無邊無際的、骯髒惡臭的沼澤地,直到今天仍有數以億計的中國人自得其樂地在其中折騰。毛主義已經內化為中國人的生存哲學和深層文化結構,學者丁學良在為俄裔學者潘佐夫的《毛澤東:真實的故事》一書所寫的導讀中指出,由此才能理解“為什麼中國大陸有些人士那麽看重毛的核心遺產——對於努力奮鬥、在當今和未來的中共政治浪潮裡圖生存謀發展的人,還有什麽諸子兵法比得上毛的戰略戰術,更能教會你致對手於死命的絕招,對敵人絶,對同志更絕?」

非毛化是民主化的第一步

被毛整治得痛不欲生的鄧小平,在毛死後復出掌權,斷然制止黨內外批判毛澤東的思潮,仍然供奉毛的神主牌。習近平幼年時曾是毛的政治運動的犧牲品,習家到了家破人亡的邊緣,但習一上臺就對毛頂禮膜拜;政協主席和黨內第四號人物俞正聲,其母親和妹妹都在文革中自殺身亡,卻仍然對毛五體投地;劉少奇的兒子、解放軍上將劉源,不顧殺父之仇,帶頭稱頌毛之豐功偉業。習近平、俞正聲和劉源,為何不惜認賊作父,不遺餘力地「活化」毛的思想遺產呢?他們的這些做法,看似不可思議,實則符合中共黨內的「潛規則」:沒有毛,就沒有共;要維持中共一黨獨裁的統治,就要捍衛毛的「太祖」地位。所以,康正果的這部著作,是要啓蒙大眾,掀翻毛的神主牌。康正果分析毛早期的造反生涯、毛在國民黨黨內從事宣傳工作的經歷、毛如何將農民運動變成土匪劫掠、毛抗戰中的賣國行徑、毛推動的殘酷無情的黨內鬥爭以及內戰中犯下的反人類罪,作者如同好萊塢大片中的身經百戰、技術超群的拆彈專家,將環繞在毛頭上的神光圈一點一點地拆除,然後再對其「黑暗之心」發出雷霆一擊。

習近平執政之後,在江澤民和胡錦濤時代,民間爭取到的在一定的公共空間內反毛或非毛的言論自由,再度被粗暴剝奪。若干批毛鬥士遭到圍攻乃至抓捕,比如央視主持人畢福劍和老右派鐵流,前者因在飯局上說毛的壞話而被停止出鏡,後者雖年逾八旬仍然因印刷反右史料而被逮捕。但是,無論言論環境如何惡化,仍有民族的良心前赴後繼地站出來對抗毛毒。比如,廈門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雷豔紅在其微信朋友圈發表批判毛澤東的言論,她說:「『對毛的尊重、熱愛,是對所有戰死、鬥死、冤死、餓死靈魂的侮辱』,如果我的這句話導致朋友圈中崇毛者的不快,請把我拉黑。毛粉是這個國家最頑固的汙跡,是這個國家黑心的永久添加劑。面對他們,我感到深深的無助與悲涼,因為他們對時間淘汰不了,真相教育不了,歷史接受不了,教育解決不了。因為他們,我不敢奢望正義,只能祈禱仁慈。他們是人類文明史上永遠無法磨平的傷痕,是人類文明價值的絕佳反襯。」雷的言論很快就被刪除了。

流亡美國的媒體人龍燦則在臉書上感嘆說:「看到那麼多被洗腦的人在慶祝毛僵屍誕生日,深感悲哀。那樣的社會,即便是現政權垮了,也不過是重新來一遍一九四九年。一個嚴密封鎖文明資訊的社會,只會產生那樣的群體,那是毫無辦法的事情。……無論是權力人士還是底層苦逼到極點的草民,無論是身家萬貫的商人還是讀書破萬卷的書生,有一種共同點就是,利益至上,是大多數人的共同基因。至於手段,從來不是他們考慮的範圍。權力人士迷信近水樓臺先得月,苦逼人士期待又一輪打土豪分田地,商人迷信空手套白狼,讀書人熱衷習得文武技,貨與帝王家。在這種大背景下,各種表演,各種忸怩,各種面對權力的撒嬌賣萌,打情罵俏堪稱五千年來之極致。社會成了江湖,山頭頓時緊俏。各種跑馬圈地,各種扯虎皮做大旗,各種畫餅、馬甲和面具漫天飛舞。」

非毛化是中國民主化的開端。中國人仍然是毛澤東的奴隸,打開這道沉重枷鎖的鑰匙之一,就是康正果的《還原毛共》一書。當這本書可以在中國出版,在學校和圖書館中流傳的時候,也就是中國人精神解放、心靈自由之際。

美籍華裔學者康正果與其著作《還原毛共:從寄生倖存到詭變成精》( 允晨文化)
美籍華裔學者康正果與其著作《還原毛共:從寄生倖存到詭變成精》( 允晨文化)

小檔案:

康正果,美籍華裔學者、作家,現居美國康州。著有《出中國記》、《肉像與紙 韻》、《百年中國的譜系敍述》和《平庸的惡》等書。

作者余杰文中所述之《還原毛共:從寄生倖存到詭變成精》一書,是康正果於2015年5月交由台灣允晨文化出版的作品。康正果自陳,此書並非盤毛澤東立傳,也非中共黨史模式的編年敘事,而是將毛澤東其人其事及其文置於中共自成立到武裝奪權成功的脈絡中夾敘夾議,做出應有的歷史審判,為必須伸張的轉型正義提供一連串嚴正的證詞。

*作者為旅美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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