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選摘(3):不平等就是如此體現的

2015-12-04 0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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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國的窮人因為吃太多垃圾食物而肥胖。(取自Nationwide Childrens)

富國的窮人因為吃太多垃圾食物而肥胖。(取自Nationwide Childrens)

食品架上滿是各種鮮艷的色彩:紅色、藍色、黃色,都是原色系的。食物架上印著微笑著的老虎、小獅子、松鼠、鸚鵡、雞、狗、貓,微笑著的明星,有成就的運動員送上一堆像雪團一般白的螺旋狀的多穀物早餐,多種形狀,多種口味的:蜂蜜、水果、核桃、肉桂、巧克力。另為了讓孩子們回復健康,也在包裝盒上畫著一杯滿溢的牛奶。一位體型像兩個甚至三個女人那般胖的女士,一頭蓬鬆散亂的金髮,碧藍的眼珠,一件深粉紅色慢跑褲。她拿著一盒寫著Trix的早餐穀片,上面還畫著一隻兔子。一副懷疑樣,她重新把盒子放回去。那肥胖的女士很吃地推著一台不太滿的推車往前走。她氣喘吁吁地走的,行動極為緩慢,雙腿不停的碰撞,看來不太能支撐她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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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我拿不到上面的那一盒。」

那盒應該是她拿得到的(超商可不想讓消費者錯過消費的任何機會)但那位太太拿不到。

「這便宜得多了,知道吧?」

我幫她拿一盒沒有圖畫的早餐盒,上面寫著「健康得不得了」的廣告詞。女士看一看,向我道謝,放入她的推車裡,繼續氣喘吁吁地走。在她的推車裡有一包超市品牌的麵條,兩打蛋,三包奶油麵包,六罐起司通心麵罐頭,其他種類的罐頭,兩卷廚房用紙巾,一盒家用洗衣粉,兩盒果膠和待放烤箱加熱的蛋糕,三公斤糖,兩盒香草冰淇淋,一罐兩公升的美乃滋,三盒各十二條的香腸,一隻死的雞。

「我的孩子也喜歡吃這些。」

這位女士名叫瑪瑞絲卡(Mareshka):她說她叫瑪瑞絲卡,又向我抱歉剛剛要我幫她拿那一盒,但也說她的身體實在是負荷不了了。我不敢問她負荷不了什麼,但她說她經常來「全家一元」(Family Dollar)買東西,「全家」是賓漢頓(Binghamton)旗下最便宜的超市。然後瑪瑞斯卡看我一下,用那深沉的眼神看我,帶著一絲哀怨的說著,好像我問她另一個問題般,那我最想問的一題。

「我不窮,我有工作的。我什麼人都不求的。我們從來什麼都不求人的。」

之後,瑪瑞絲卡走出了超市,在半遺棄的灰色人行道上。那「我們」就是她的上幾代。之後她跟我說,她的曾祖父母一百年前從波蘭移民過來,因為這兒有工作,所以他們留在這。

「可憐啊,如果他們知道我們現在過的模樣。」

 「你不會因他們選了這麼糟糕的地方定居感到生氣嗎?」

「我還怪他們什麼啊,可憐的老傢伙們。至少死的時候是安穩的,不需要面對這些。我想我寧願這麼想。」

賓漢頓(Binghamton)是紐約州北部的一個小城市,離市中心約三個鐘頭車程:離全球權力中心僅三個小時。距離白人拓荒者驅走印地安人,然後一個白人獨佔著這全部的年代已超過兩百年了。威廉‧賓漢頓(William Binghamton)先生買下了這片土地,且掛上他的大名。這裡在十九世紀中葉已經是個很繁華的地區,非常具潛力,這一區能接到部分出海的港口。然後西元一八五〇年火車出現,工業開始興盛,移民潮蜂擁而至,銅板聲響清脆的碰撞。賓漢頓在那些日子的重要性,讓這一區蓋了美國第一所治療酒精上癮的療護中心——紐約州戒癮庇護所(New York State Inebriate Asylum)。之後波蘭人、德國人、愛爾蘭人、義大利人陸續進駐,那些創造美國的移民,創造了一段輝煌時期。

他們將之稱為機會之谷:城市不斷的擴張,開始蓋起虛幻而不實的漂亮房子,橋樑、教會、公園,還有那IBM企業。繼二次大戰後,賓漢頓達到城市發展的巔峰:在這發明了模擬飛行器;洛克希德公司(Lockheed & company)在這製造武器,軍事監視設備類的尖端科技武器是他們的專長。但冷戰的結束,讓他們的生意大打折扣;當攻擊共產黨不再是賺大錢的生意,工廠一一倒閉,或遷到更適合經營的地方。因一個特殊的詩學正義的情況,在打贏這場戰役後賓漢頓城失去了工作、人民、希望;現在,這個城市比一百年前的人口還要少:若包括其郊區的居民頂多只有二十五萬人,而且每四個就有一個活在貧窮線下。

現在,賓漢頓最好的房屋變成了一間間的小銀行、大型殯儀館、各式各樣的教堂,他們的重點可清楚了,賓漢頓的購物區在城市外圍,一個像鬼城的中心,破舊的街道,被遺棄的住宅,二流的大學,和一份宣示「全美國僅餘的一百五十個旋轉木馬,其中的六個就在此市」的驕傲。這城市的消息不時也上報:比如說,西元二〇〇九年四月,一個自越戰退役的軍人走進位於前線街(Front Street)的美國公民協會(American Civic Association),射殺了十四個人。或去年,當蓋洛普(Gallup)在這城市進行民調,發現這裡是全國有最多悲觀人士居住的地方,或是天空最為髒污的城市。或根據最新數據,將這城市列為全國前三名有肥胖人士的城市之一:超過該市人口的三分之一,百分之三十七點六的居民。

西方文明可是超級肥胖的:脂肪多、油膩且粗壯

未來當字典定義這些詞彙時,肥胖(obesity)的意義將為應受到譴責的肥大,具有危險性的。

瑪瑞絲卡的祖父曾經營一家香腸店,自製自售。他的父親不想碰這麼多肉,所以到IBM公司當工人。當賓漢頓城的工廠逐一關閉時,他只好回去接家業,他感到很悶,生意也很快就瓦解掉。瑪瑞絲卡當時已經三十歲了,已經結婚並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她試著開一家美髮店,但沒成功。她的先生是公車司機, 他們就這樣想辦法生活。

「那時那銀行的女人說服了我們。她說什麼我們能夠買一個房子,還比租金更便宜。那不是真的,她說的不是每一件事都是真的,但我們想要相信她。」

他們買了一棟六萬美元的房屋,銀行貸款給他們,而且很漂亮呢。她跟我說,你沒看到,是那種小木屋的,還有後院、前廊、兩層樓、三個臥室,非常可愛。她說著,然後臉沉了下來。因為她先生在西元二〇〇八年去世,剛好是那一年,而她一個人沒辦法繼續支付房貸,所以銀行收回了房屋。

「對啊,是心臟病發作去世的。」

她跟我說,而我不知道是否該問他是否也很肥胖。她看著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沒錯,他沒好好照顧自己,但至少還能再活久一點,對吧?一定可以的。」

現在瑪瑞絲卡幫一個表姐管理一家店。賣啤酒、香菸、報紙、彩票、小零嘴,每月領兩千美元。她的三個孩子介於十三到二十一歲間。

「他們一天到晚都要吃的。你叫我拿什麼給他們?」

「妳領那樣的薪水難道沒資格申請補助,食物券什麼的?」

「是,權力我有,可沒意願。我不想。我能夠維生,不想任何人送給我什麼。我是個美國人。」 

「我是美國人(I'm American)」,她說,

好似那幾乎代表一切。

幾年前美國政府將一種特殊疾病放在前鋒的焦點位置:肥胖。

開始懼怕這疾病是近幾年來最極端的文化轉變。好幾世紀以來,在幾乎所有的社會裡,身為胖子是種奢侈:能夠吃到多餘的份量,在自己的身軀裡浪費那財富,並有所炫耀,這是另一種權力的展示。

甚至才幾十年前,肥胖是個不容置疑的富有表徵。那些肚皮快要把戴有金鍊條、隨身錶的外衣撐破的皇室、大官、教皇、財閥們,那些戴著帽子的豐腴女士們,或歌舞劇的女演員們,都用那些脂肪當作她們的獎賞。 在一個當勞動讓身軀瘦下來的年代,一個肥胖的身軀是一種不事塵勞的炫耀。在一個當吃食是種特權的時代,一個吃得到想吃的,並且吃得比需要的還要多的身軀,是一個令人想要展示的體態。但之後,肥胖開始退流行。首先,反主流文化的年輕人視其為資產階級的象徵。隨後,資產階級者認為他們也該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做靜態的工作讓人肥胖,運動需要花錢和運用自由的時間,他們該要展示一個充滿纖肌和有運動性的身軀了。然而把肥胖視為疾病是還不到二十五年歷史的。

而當然啦,有錢人因此也不再是肥胖的了。

一般說來這有那麼點可惜。我們認為肥胖是被暴露在外的個人缺失:一個沒辦法充分掌握自己身軀來變瘦,無法控制身體的人。但是,逐漸的,這也形成了社會歸屬的訊號,只不過是社會的另一個極端肥胖越來越是個貧窮的象徵。

醫師們歸咎肥胖為心臟血管疾病和其死亡,部分的癌症,以及那項文明病——糖尿病大增的罪魁禍首。因此他們想要精確的界定它,使用「身高質量指數」(Body Mass Index,BMI) 的公式:一個人的體重除以身高的平方。如果這指數介於二十五到三十之間,則這個人超重;若超過三十,則那個人是肥胖的。

這標準是嚴苛的:我,一百八十五公分高,重九十公斤,有輕微的超重,BMI值為二十六點二。雖如此,我依然是在多數拉丁美洲男性的平均值之下:二十六點七。若是肥胖,則應該要重一百零三公斤。

以這樣的嚴格計算方式,就不難接受全球有十五億超重的人口;肥胖人口則佔其中的三分之一:五億人。這些數據造成了一個很值得注目的現象:世界是如此的扭曲,居然讓營養不良和營養過剩的,飢餓和胖子的人數差不多。且,不論是默許或明示,一些人缺乏的食物被另一些人拿走了:胖子吃著飢餓的人沒得吃的。

聽來像是對幾乎所有事情一種還不賴的解釋,但就像幾乎所有的事情一樣,這不是真的。

「他們說我們需要吃健康的。誰哪有錢去買健康的食物?要有錢才買得起那些蔬菜和水果……」

「那您喜歡吃那些蔬果?」

「說真的嗎?要說真的嗎?」

「好吧,既然我們都在……」

「說真的我不喜歡。我知道該要吃那些其他的,可我也知道沒辦法,錢不夠買。你們也可以跟我說這些對我不好,但我喜歡。我的人生有夠多的苦楚了,還要再一天到晚想我該要吃什麼的,甚至連安穩的吃我喜歡的都不行。」

「那您不擔心孩子?」

「我的孩子已經夠大了,他們能夠開始自己找吃的。我沒辦法再有什麼影響力了。」

「您的孩子身材瘦嗎?」

瑪瑞絲卡用一種嫌惡和怨恨的眼神看我,然後微笑。

這不是真的:肥胖是富有國家的飢餓。在不太貧窮也不太富有的國家裡,肥胖的人是營養不當的人,是最貧窮的人。在這些國家裡營養不當是由欠缺變為過多,由食物的欠缺轉為垃圾食物的過剩。那些貧窮國家裡營養不良的窮人是在於吃得少,無法發展他們的身軀和腦力;那些富有國家的窮人是在於吃太多廉價垃圾食品(油脂、糖分、鹽分)而發展出了不成比例的身軀。

這不是飢餓的反面:這與飢餓成雙成對。

不平等就是如此體現的。

*本文選自時報出版的《飢餓:從孟買到芝加哥,全球糧食體系崩壞的現場紀實》一書。這是個食物資源最豐富,卻最飢餓的年代,這本書是有關失控的糧食分配正義第一手紀實,作者馬丁‧卡巴洛斯(Martín Caparrós)1957年生於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於法國巴黎取得歷史碩士學位,曾旅居馬德里和紐約,曾榮獲星球文學獎(Premio Planeta)、艾拉德小說文學獎(Herralde de Novela)、西班牙皇家國際新聞獎 (Internacional de Periodismo Rey de España)、古根漢基金獎(Guggenheim Fellowship)。

飢餓書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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