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的時候不知道聽我姥姥講過多少次，聽到耳朵上有章魚了*。「要吃香蕉就要吃台灣的，台灣香蕉最好吃。」姥姥總是這樣說著。然後她每次只要哪裡有賣台灣產的香蕉就買回來高高興興地吃，讓我也吃，但我每次都吃不出特別的味道來，總覺得不管菲律賓或台灣的香蕉味道都一樣。而且我比較喜歡偏綠的、比較生的香蕉，而我姥姥就喜歡比較熟的、開始有斑點的香蕉。有斑點的台灣香蕉就是我人生頭一次認識到的台灣。
*耳朵上有章魚: 耳にたこができる
原意是說聽太多次耳朵都長繭了、聽膩了。
在日文裡，たこ 是繭的意思，但剛好與日文的章魚同音，所以後來常常被說成耳朵上有章魚。
那個時候是八十年代，我姥爺和姥姥跟姥姥的弟弟和他夫人四個人經常出去海外旅行，每次都是參加旅行團，印象中歐洲幾個國家及加拿大等西方國家每個地方去一次，但台灣及中國他們去了好幾次，韓國沒有去成。很可惜現在他們都已經過世了，想問他們喜歡台灣和中國的什麼地方也不成了。
記得我姥姥講他們在台灣的時候，在路邊有人用寶麗來相機隨便拍他們的照片，當場就裁成圓形貼在陶瓷的盤子上，作為來台灣的紀念品強迫賣給他們，盤子中間用塑膠膜貼好了照片，不買就老跟著，所以他們只好買了。我小時候看到這個盤子是我第一次看到的台灣。前兩年我整理姥爺姥姥他們的東西的時候還看到，盤子的邊上用很大的紅色的字寫著 「TAIWAN R.O.C.」，照片已經變黃了，我姥爺和姥姥各有一個，因為走路時突然被拍，他們表情都很尷尬，還附上中式裝飾的盤托架，邊上有椰子樹的圖案，整個都老土老土的。我小時候看這東西也讓我感覺到淡淡的不安，但另一方面透過這個盤子想像台灣是一個熱帶南國風情，又有東方味道的神祕小島。
之後沒有特別注意過台灣，直到我高中畢業後去中國以前熱衷於看中國電影的時候剛好看到《悲情城市》那部電影，有了強烈的印象。當時我一點都不瞭解台灣的歷史，我在電影院看的時候因為不好理解還打了瞌睡，但最後醒來感覺這部電影很棒，音樂也特別好聽，感覺很感動。所以之後又去同樣電影院看了一遍（除了日本和歐美片以外的其他國家的電影都只在一所小電影院上映，那時位置在高田馬場車站前面很破舊白牆的小電影院記憶很深刻），我集中能力比較弱，那樣看了兩遍還是沒有很清楚地瞭解到片子裡面講到的歷史故事，但我很喜歡有歷史故事的電影，很多人和人之間的悲歡離合，搭配了美麗秀氣的山，東亞風情濃郁的古老建築，簡直美得不得了，加上梁朝偉也帥得不得了，尤其他演聾人更帥，演得很好，穿了白襯衫和灰色的對襟毛衣，為人純樸善良，但長得很帥，讓我很著迷（但後來看了梁朝偉演的其他電影就不著迷）。對那樣形象的華人男生，對整個景色和景色中所有配件都讓我很憧憬，還帶有日本已經大部分消失的日本風格的東西，又跟中式的風格結合在一起，感覺很細膩微妙。雖然我當時看的都比較表面， 沒有很深的理解， 但處處都讓我著迷。
因為《悲情城市》給我很深的感動，我當時會去找錄影帶或去其他電影院看《童年往事》等其他侯孝賢的片子，還有其他幾部台灣的電影。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當時在NHK 的衛星台上播送時心裡激烈的「這個片子一定不錯！」興奮地把它錄下來（但後來沒看成，到現在也一直沒看成）。在當時看到的幾個台灣電影中還是《悲情城市》印象最深，給我心裡留下了一個很重的東西。
第一次去台灣是二〇〇六年的夏天，我自己安排兩週的旅行，我對中國和韓國的熱情已經有一定程度消化之後，覺得一定要去台灣看一看。那次暑假我先回了日本，計畫頭三天是我媽媽和她的一個老朋友也一起跟著我，她們走了之後我再自己玩。我跟我媽一起到成田機場，結果辦手續的時候才發現我媽媽的護照有效期限不夠三個月不可以入境台灣，所以不能上飛機， 事先沒有查清楚，我媽媽只好很可憐地自己回家去，所以我跟我媽媽的老朋友竹林阿姨兩個人一起去了第一次的台灣。那次我們坐的是華航，他們當時推廣高級機內食物，我們坐經濟艙還給像樣的菜單， 食物做得還真比一般的機內餐點高級， 味道也很好吃，我跟竹林阿姨都吃得很高興。飛機到了台灣的桃園機場，下飛機走進機場，雖然機場的建築本身沒什麼特色，但裡面散發著跟中國大陸很不同的氛圍，我就開始興奮起來。走到台灣銀行換外幣的櫃檯看到粉紅色招牌中那個字體時興奮的點又提高了，真是很美的字體！而且很鮮豔的粉紅色！使勁拍照，然後也換了一些錢，後來辦完手續走出去，看到顯示抵達航班資訊的很大的螢幕又是興奮！
那個螢幕上面的字體是另外一種美，像是二十年前左右時髦的字體，感覺到那個時候的台灣經濟繁榮，特別地性感，是在中國大陸從來沒看過的，沒有過的感受，用繁體的漢字寫出來的世界各地的地名，用真正傳統漢字緬懷世界，是很性感的體驗，從心中最深處湧出「好像真的來到了台灣」的真實感，又拍了好幾張照片，不好意思一直讓竹林阿姨等我。
在那裡上了洗手間，看到洗手的水池子前有個標誌寫著「自動龍頭」可愛老氣的字體，和一個伸出手就可以出水的插圖，非常的可愛。在有自動龍頭的那個年代，日本和韓國早就沒人設計那種風格的小插圖了，但我覺得台灣在那方面真是很不錯，整個社會不會要求很嚴緊，什麼樣的人都有生存的空間。那種風格的設計在有自動龍頭技術的時代還能生存，我感覺在台灣人們的社會發展和生活的關係當中很自然地能夠掌握對人之間比較適當的狀態，我又從那裡感受了台灣的味道。
之後走出去到坐巴士的地方，看到買票的櫃檯，興奮又爆發了，真是美極了，顏色跟字都花花綠綠，很多很多字密密麻麻複雜極了，字體有幾種不同的混在一起，但都比較老氣的那種，然後一定會有那個跟台灣銀行的字體一樣老的毛筆字體，我又在那裡拍了好幾下（真可惜最近這個櫃檯翻新後就沒什麼意思了）。但竹林阿姨很想要趕緊坐上車到飯店，所以我慌張地但卻需要仔細的找我們要坐的車子。可是眼前看到的又是國光、飛狗、大有、統聯的，真是搞不清，為什麼有好幾個都是到台北的，寫得太花太暈了，雖然我懂中文，但在中國不是這種方式，一時看不清這些是什麼區別啊。我也問了櫃檯的工作人員，但當時聽到當地台灣人說話，真是聽不太懂，所以更慌張，不過還是努力詢問，最後得知大有巴士可以到我們要去的飯店，我們才坐上了大有巴士。
我那次坐上大有巴士真是幸運，但對竹林阿姨來說就不這樣覺得了。我們剛好遇上交通高峰時段，大有巴士又在市區繞不少地方、走了好長時間才到飯店，累死竹林阿姨了。但我是坐進大有巴士裡面就開始興奮得開花了。巴士很老舊，但不只是簡單的「老」，它的「老」中帶有從來沒看過的特別味道。讓我最興奮的是座椅和窗簾，還有車內屋頂和牆壁整個都是綠色調，還帶著不同的老土可愛紋樣！我本來就很喜歡綠色，巴士裡的設計是從來沒有見過的那種又土氣但又很花的，有著土氣的設計感的，尤其是皮革座椅的紋樣非常可愛。綠色底上帶有淡淡的粉紅色、黃色和深綠色的花紋，窗簾的紋樣也屬於七十年代風格的深綠和淡綠的グラデーション( 漸層) 波浪紋樣，屋頂是在日本過去也常見的老的綠色的像雲一樣的紋樣，屋頂的兩邊還用跟座椅一模一樣花紋的皮革包了起來，這三種綠色調不同紋樣絕妙的搭配，土氣和一種性感混在了一起。
窗戶上寫了這個巴士到達的很多地點的名字，那些字的字體跟台灣銀行的字又不一樣的另外一種毛筆字體，更是正宗東方的字，這種字有時候在餐廳的掛牌上看見的多，但那樣就太正常，太當然，但那種字竟然寫在巴士窗戶上！特別的神妙、土氣、性感、可愛，然後非常東方。那次的大有巴士讓我喚起了對另一種東方味道的追求，就是在台灣才能夠實現的味道，特別想把這個感覺表現在作品上。我把它的照片放在電腦作品素材資料夾裡存了很多年，但到現在還一直都沒有找到一個最能讓它與我的表達方式最好結合的方式。後來又去台灣時每次都很想再遇到那輛車，雖然還是有坐到幾次大有巴士，但就是沒能遇上我心中崇拜渴望的那輛車。
大有巴士離開機場慢慢走進高速公路，我眼前一個一個地開始出現台灣風味的景色，猛一看很像日本的景色，如果把椰子樹、檳榔樹等南國植物和建築物拿掉的話，鄉村田地的景色跟日本一模一樣，天空矮的感覺也像。就是因為那些植物和建築和字不一樣感覺很奇妙，和我看台灣電影的時候感受一樣，帶有日本風味又帶有中華風味，整個濕潤有點灰暗，有 些 憂 傷 ， 很 性 感 。 台灣的性感跟韓國的性感完全不一樣，韓國的性感是很深的粉紅色，其中帶有黃色；台灣的性感是綠色，其中帶有褐色。要說是不是帶有「不安」的感覺，跟日本的「不安」是不一樣的性質，也沒有那麼嚴重。
如果台灣就算是有那麼一點「不安」的話，那個「不安」是比較良性的，而在日本，尤其在我長大的狹山市生長的「不安」是惡性的。如果用腫瘤來比喻的話，狹山市景色中的不安是已經長成七到八公分，惡性的腫瘤長那麼大已經絕望了，但台灣景色中的不安，尺寸也不大，二到三公分良性的，沒有很大問題。所以帶有那麼一點不安，反而它像一個調味料，放太多沒法吃，但放一點就味道更好。我的心被高速公路邊上的景色抓住，在那樣濕潤灰暗的空氣和山裡（其實巴士剛出發不久的時候是晴天，天空很藍，但心裡感覺帶一點灰暗），每個建築上招牌中的字，那個毛筆字體，或其他老的字體，寫得都比較大，很顯眼，有的很老舊開始剝落了，因為景色中有這些繁體漢字非常美，田園景色超越了普通的田園。有的時候還出現又大又俗，顏色很鮮豔的佛像、觀音像，在那樣美的景色中添加了古怪的味道，美裡注入怪是一個眾人難品味的相當高級的境界，這麼說的我自己有時候都很難品味，但經過用心品味，就能慢慢地從舌後邊品嘗到一滴一滴湧出來的深厚美味的汁兒來。
站在那裡
我能緬想過去二十到三十年代美麗的東亞，
毛筆字體的繁體漢字
和藍色綠色的塑膠殼的結合很誘人，
有些變得老舊，帶著一絲絲的憂傷感，
漢字的美就在台灣發揮了！
＊作者為日本藝術家，曾留學中國學習油畫，多次短暫居住過韓國台灣香港等。本文選自她的第一本全中文創作《亞洲，不安之旅》（依揚想亮人文事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