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機靈的評論人,不是權威的思想家:《嗜讀者》選摘(3)

2018-12-05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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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出版社工作的日子究竟是怎麼樣的呢?(圖/取自網路)

作者在出版社工作的日子究竟是怎麼樣的呢?(圖/取自網路)

寫作,是它找上我的。而且是偷偷地摸上我。我不像很多編輯,我一直對寫作沒有興趣;甚至更糟,其實我一點也不想當作家。我是說話型、不是打字型的動物。雖然我總是親自打寫信件(我覺得由秘書聽打,做作又沒有人情味。)手寫就更不可能了,我的手寫字潦草到往往自己都認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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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須寫的時候,比如說大學作業。就算過關、甚至拿了不錯的成績,但每次都是急就章、心不甘情不願地交差了事。寫作對我來說,就是太難;表達想法(假設真有想法)對我來說,就是太吃力。就像學鋼琴或心理分析一樣,寫作是痛苦追尋真理的過程。我在吐桑市唸七年級那年,我爸寫了封信給我(半世紀後我才看到。)他在信裡評論我寫給他的信(我不常寫信給他。)他說,有些人寫作是為了傳達嚴肅的事情、說明事實和分享理念;另一些人則用花言巧語迷惑人心或迴避事實。「你屬於第二種。」他宣佈我有罪,我也接受判決。另一方面,從事出版業必須撰寫大量書衣文案和廣告,懂得花言巧語還到不了十八層地獄。古往今來也只有尼娜有本事把文案變成藝術。

多年以來,我偶爾會寫一些文章,唯一有點分量的是一篇刊登在《新共和》(The New Republic)上的長文。那時是一九六三年,我花了一整個暑假消化、思考廿(大)冊的《審讀》(Scrutiny)的心得。《審讀》是李維斯博士辦的期刊,是我大學時代的聖經。但鞭策我完成這個累死人的任務的原因,不是我欠《審讀》錢,也不是我的知性好奇心作祟,而是我拿不出一百元,卻非常想要擁有一整套期刊。卅五年後,我竟然再度陷入同樣的焦慮。

第二次焦慮的來源,其實是對我生命至關重要又讓我無法自拔的題目:「紐約市立芭蕾舞團」。格雷登.卡特(Graydon Carter)請我為《浮華世界》寫一篇舞團五十年的歷史,以及我與舞團關係的文章(我與舞團有很深的淵源。)對我來說,這是最大的挑戰,因為賭注太高了。要把這篇文章寫得對寫得好,似乎不可能。但我也知道,我是唯一有兩種「舞團」經驗的人:我看他們表演看了半世紀,我也深知舞團內幕。畢竟,我在巴蘭欽─柯斯坦的小圈圈裡打滾了那麼多年。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文章如何架構,接著出現的是要訪問、要讀資料的恐慌。終於完成了,我寫了一萬五千字?還是兩萬字?一個字沒刪。道格.斯圖姆夫(Doug Stumpf)的編輯功夫非常精緻。接著,他們要我幫忙找插圖。一篇關於芭蕾舞的文章,沒插圖不行。「舞團」那些人似乎挺滿意結果。但我寫的時候,可恨死了這任務。最恐怖的是,我一度固執地拒絕坐到打字機前面,甚至可以拒絕好幾天,但同時悔恨自己為何要負隅頑抗。唯一讓我滿意的是我終於完成這個艱難任務。還有,朋友的稱讚。

20181130-作者說,他不像很多編輯,一直對寫作沒有興趣;甚至更糟,甚至一點也不想當作家。(圖/取自網路)
作者說,他不像很多編輯,一直對寫作沒有興趣;甚至更糟,甚至一點也不想當作家。(圖/取自網路)

在那篇文章折磨我的那幾個月,《紐約觀察家》報找上我寫書評,刊登在亞當.貝格利(Adam Begley)主編、生動有趣的書評版。事實上,找我寫書評的人就是亞當(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巴黎,我至交好友戴安.強生辦的晚宴上),他代表《觀察家報》總編輯彼得.卡普蘭(Peter Kaplan)在一個場合講話。卡普蘭是創意驚人又異乎尋常的編輯。卡普蘭就是想要我替他們寫稿,原因不明(我們到現在沒見過面。幾年後,亞當透露,彼得擔心如果他和我認識了,我可能會「接管他的腦袋」。他也許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但我確定不懂:接管別人的腦袋又不是我的專長。)

有了替《浮華世界》寫稿的焦慮經驗,我本來打算回絕邀請。沒想到亞當要我評論的書,是麥可.科達的回憶錄《另一種生活》(Another Life)。又是一個很難說不的局面。就像我在本書前面章節說過的,原因是這文章關係我們早期同在「賽門與舒斯特」供職種種。此外,這次應該不會有太大壓力,因為我對《觀察家報》並不很在乎(它在紐約惡名在外,至少有兩個原因,一是用粉紅紙印報,二是新聞風格玩世不恭。)但因果相生,我很快就寫了一篇又一篇。我多少能決定我想寫什麼,所以可以追逐吸引我的題材。舉個例子:我注意到,有一段時間,有三本與史考特.彼得森謀殺案相關的書,都在非虛構排行榜上名列前茅。為什麼?我對這個案子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彼得森是殺人的還是被殺的。我買了這三本書,很快就真相大白(萬一你不知道,他是殺人的。)雖然這故事的情節實在無甚可觀:他就像大部分的自戀狂一樣,只看到自己,完全無法自拔,是讓人提不起勁的那種自戀狂。但關鍵是:他的故事既呼應德萊賽的小說《美國悲劇》(An American Tragedy)裡的凶嫌克萊德.格里非斯的性格缺陷,又是他的對照1。《美國悲劇》是一本我毫無保留地仰慕、至今讀來還會讓我發抖的書。這個例子給了我一些思考與寫作的方向。

另一個替《觀察家報》寫稿的優點是,沒有任何版面限制。如果我想用三千或四千字評論蕊娜塔.愛德勒與《紐約客》(還有我自己)、或戴安娜.弗里蘭、或英國王室、或法蘭辛(Francine du Plessix Gray)殘酷的家庭互動和令她無言的自私父母,版面總是隨時待命。這與今日幾乎每位作者都必須力爭版面的情形完全不同。

但對我來說,在《觀察家報》寫作的最大樂趣是與亞當一起工作。沒有推與拉,只有給予和接受。我們以同樣的態度處理語言問題。後來,他看到一個適當時機(沒有太急。他的習慣是一個工作只能做一段時間,否則便會抓狂的那一種)離開報紙,追求更高的成就。例如,他的約翰.厄普代克傳就是不可多得的佳作。但我們相處實在太開心了,完全不想就此打住。時至今日,他與我仍然交好,對彼此的作品投以冷靜的景仰,包括我的舞蹈評論、他的書評、我的書評、他的書、我的書。也對彼此的生活投以溫暖的愛慕:太太、家人、房子(他與美麗又富同情心的妻子安,住在英格蘭一處類似哈比人居住的小鎮,哈比第鎮。但他們經常來完全不像哈比人住的紐約。)

過沒多久,亞當跟我說,彼得.卡普蘭希望我寫固定專欄,可以自己選題目。我的第一個想法是逛街,也是我喜歡的事情(只看不買。)但我的理智很快戰勝衝動。那個時候,這份報紙並沒有版面給舞蹈,我的直覺說:這是不對的。《觀察家報》是紐約市的報紙,而紐約市畢竟是「世界舞蹈之都」。所以我建議,當我認為舞蹈界發生了讀者必須知道的大事的時候就寫,一年寫六篇。一旦動筆,我就理解,替自己關心的藝術偶一撰文是不可能的事情。一年內,我就寫了廿到卅篇舞蹈專欄。

寫舞蹈文章對我來說是苦差事,過去是、現在還是。我的視覺記憶不好、沒有芭蕾術語的底子、以文字重現舞台情景的能力不強。但我也有優勢。一是背景:我看舞超過七十年,看得多,記得的也多。二來,我也相信自己對舞與舞者的評價,就像我看完書稿就清楚書和作者有沒有機會一樣。你可以說這是傲慢、說是健康的自信也行。最後,我有能力寫出有趣的舞評。有品質的舞評通常不以此知名。所以,儘管所有認真的舞評人在阿琳.柯羅斯一鎚定音的評論前面都自覺不足,我還是想辦法原諒自己,或至少為自己有所不足找藉口。在我熱愛的藝術面前,我是個機靈的評論人,不是權威的思想家。

20181130-《嗜讀者》立體書封。(圖/東美出版事業有限公司提供)
嗜讀者》立體書封。(圖/東美出版事業有限公司提供)

*作者羅伯.葛特利(Robert Gottlieb)為美國著名編輯,曾擔任「賽門與舒斯特」與「肯納夫」兩大出版社總編輯與《紐約客》週刊總編輯。本文選自作者的回憶錄《嗜讀者:改寫美國文學史的傳奇編輯》。本系列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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