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曉紅觀察:英國的集體遺忘症

2015-09-07 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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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的大西洋奴隸制簡圖,英國社會不願面對當年英國的奴隸貿易。(historycei.pbworks.com 供,白曉紅提供)

當年的大西洋奴隸制簡圖,英國社會不願面對當年英國的奴隸貿易。(historycei.pbworks.com 供,白曉紅提供)

近年來﹐不少老一輩的英人喜歡去發掘家庭歷史﹐研究家譜。有人不惜大筆研究費用﹐上北下南地走訪﹐想了解自己的祖先究竟是何背景。這種「尋根」的慾望﹐有時會達到意想不到的結果﹐挖掘出來的隱藏了數代的家庭史﹐可能並不是個人想要知道的﹐甚至可能對個人造成很大的心理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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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世紀英國的一張找尋逃跑的奴隸的告示﹐形容奴隸的穿着﹐並列出尋獲獎金  (白曉紅 攝)
十八世紀英國的一張找尋逃跑的奴隸的告示﹐形容奴隸的穿着﹐並列出尋獲獎金 (白曉紅 攝)

最近英國廣播電視臺的紀錄片《英國被遺忘的奴隸主》﹐就造成了這樣的衝擊﹐不僅是在個人層面上﹐更是對英國集體記憶的挑戰。這些奴隸主﹐就是十六世紀起三百多年的大西洋奴隸貿易的最大獲利者。從非洲大陸﹐當年英國貿易者將一批批男女運送到美洲﹐為西班牙和葡萄牙殖民者提供奴隸勞力。後來﹐英國殖民者逐漸進駐加勒比海和北美﹐英國奴隸商人也開始供應奴隸勞力給英國殖民者。到一七六零年之前﹐英國已是全歐最大的奴役國。直到奴隸制度于一八三三年正式廢止﹐估計有大約有一萬艘英船從非洲大陸運送了三百四十多萬名奴隸到加勒比海和北美。

奴隸制度產生的利潤﹐資助了工業革命﹐而加勒比海各島嶼﹐作為英國製糖的殖民地以及英國政府稅收的重要來源﹐成為大英帝國的發展樞紐。英國本國上上下下的許多銀行﹐企業和工業﹐都是奴隸制度利潤的投資產生的。《英國被遺忘的奴隸主》紀錄片突顯的是這個制度的滲透程度﹐制度的獲利者不僅是英國奴隸商人﹐船主和加勒比海的英籍農場主﹐也不僅是各海港(倫敦﹐利物浦﹐布理斯多﹐格拉斯哥)及其相關工業﹐還包括了英國內地的中上層階級和他們的企業﹐許多都與奴隸制有密切關係﹐並因奴隸制而蓬勃發展。

讓有些英人不敢接受的﹐是看到英國四萬六千名奴隸主的姓名﹐發現原來從皇家貴族以至一般商人﹐甚至一些文學家的家族﹐包括了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的家族﹐都在這名單之內(他的父親曾是公務人員﹐參與監督鴉片的進口中國﹔他的曾祖父是一名「小規模的」奴隸主﹐擁有兩百多名奴隸)。在「尋根」之旅最後﹐大眾愕然發現﹐英國整個社會其實都是由奴隸制塑造出來的。

直到英國一八三三年的廢止奴隸制法案﹐八十萬名非洲奴隸才被釋放。而奴隸制的廢止本身﹐也隱藏了一個不為一般英人知道的秘密﹕原來﹐由於奴隸主的強烈抵抗﹐這法案裡有一條項目﹐規定政府必須賠償奴隸主﹐政府花用了天文數字的兩千多萬鎊的賠償(相當于今日的一百七十億鎊)﹐也就是國家當年總預算的百分之四十(來自納稅人)﹐才使得四萬六千名英國奴隸主放棄他們的「財產」 -- 也就是他們擁有的奴隸。並且﹐奴隸並不是立刻成為自由人﹐根據奴隸廢止法案﹐他們必須繼續為奴隸主勞動四年﹐每週四十五小時﹐才能最終獲得自由。原來﹐奴隸制度的廢止﹐並不是像我們想像中的那樣人道主義勝利的光彩一頁﹐而是一項以國家資源達成的妥協﹐最大贏家仍是奴隸主。猜猜看得到最多賠款「相當于今日的八千萬鎊」的奴隸主是誰?是約翰格拉斯頓(John Gladstone)﹐也就是十九世紀支持奴隸制的首相威廉格拉斯頓(William Gladstone)的父親。他當時經營九個奴隸農場﹐擁有兩千五百多名奴隸。

若有興趣查看任何英人是否有祖先是奴隸主﹐請見﹕Legacies of British Slave Owership Database: http://www.ucl.ac.uk/lbs/

而為什麼英國大眾會對奴隸制度的史實感到驚訝不已﹖許多英人不僅對大西洋奴隸貿易這段與工業革命息息相關的歷史不清楚﹐對英國在大西洋奴隸貿易中扮演的角色更完全不知。這部份原因或許與奴隸農場的地理位置有關﹕農場位於加勒比海島嶼﹐距離英國有三千多哩之遠﹐似乎方便遺忘。中立的語言暗藏着不為人知的醜惡歷史﹐當年的奴隸貿易商﹐如今僅被英人稱為「西印度群島商人」﹐而奴隸主僅被稱作「西印度群島拓植人」。

爭取將馬麗思可爾(Mary Seacole﹐十九世紀出生于牙買加﹐在大戰期間服務英人的知名護士)列入英國歷史教材的運動組織人
爭取將馬麗思可爾(Mary Seacole﹐十九世紀出生于牙買加﹐在大戰期間服務英人的知名護士)列入英國歷史教材的運動組織人。(白曉紅提供)

喬治歐威爾以他的個人背景﹐也就是家族直接參與大英帝國的海外擴張和殖民﹐特別了解這個集體遺忘的過程。他曾說﹐英國就像一個富豪家庭﹐對它的財富來源保持充滿罪惡感的沉默。我和許多英人談過英國的殖民史﹐最讓我不解的是他們對本國這段歷史的一無所知。倫敦格林威治擺着第一艘航行于中英之間的貨船﹐專門從中國運來各種農產品和布料。而提到「鴉片戰爭」之時﹐一位七十多歲的女士卻對我說﹐她「從未聽過這回事」。更不用說一般年輕人了﹐他們很多人連興趣都沒有。

集體遺忘的最主要方式﹐是透過歷史教育的欠缺。眾所週知﹐日本和中國都經歷過集體遺忘的過程。在英國歷史教育裡﹐殖民史也是一直被忽視的。大英帝國歷史及其奴隸制度﹐在學校歷史課裡最多輕描淡寫﹐有些教師甚至完全不教。演員和導演Daniel York就這麼說﹕「坦白講﹐我小時候上學時從來沒被教過大英帝國的歷史﹐唯一被教過的是有關大尉立威斯頓(David Livingstone﹐十九世紀教士)的史勣﹐作為西方殖民主義裡比較可被接受的人物。小時候我模糊地知道英國曾是帝國這一回事﹐但至於帝國帶來的一切﹐如侵略﹐屠殺﹐控制和剝削等等﹐都不清楚。英國的歷史教材似乎從中世紀君權突然跳到工業革命。唯一能見到「帝國」的樣貌﹐是在電影裡。我特別記得Zulu這部片子﹐麥克凱恩(Michael Caine)主演﹐但影片裡呈現的僅有男性白人英雄和沒有表情的非洲「野蠻人」。

 第一艘從中國載回各類產品的英船 Cutty Sark (Dave Barkway 攝)
第一艘從中國載回各類產品的英船 Cutty Sark(Dave Barkway 攝,白曉紅提供)

「後來我驚訝地發現﹐帝國對我民族的影響﹐我知道的很少。大家都知道香港曾是殖民地﹐但我相信大多數的英人根本不知道這殖民地是怎麼『贏得』的。我第一次聽到鴉片戰爭﹐是我年輕在當演員時﹐一位導演隨意地對我說﹕『你們邪惡的東方人和鴉片戰爭。』後來我慢慢閱讀才憤怒地得知全情。我也得知當時在香港和新加坡(我的家庭來自新加坡)存在的種族隔離似的狀況。讓我覺得可笑的是﹐西方人總愛批評中國和北韓的國家宣傳體系﹐雖然那是事實﹐我也同時覺得英國人對自己的歷史並沒有抱持一個平衡的史觀。」

殖民史的欠缺﹐早引起社運人士反抗多年﹐如活躍人吉塔赫伯恩女士(Zita Holbourne)所說﹕「即使在教授帝國歷史時﹐教學的角度總是扭曲事實﹐呈現大英帝國的正面﹔致于被殖民﹐被侵略﹐被虐待﹐被遷徙﹐被壓迫的人民﹐他們的角度從未得到呈現。」

面對真實歷史呈現的要求﹐教育當局總是僅採取象征性的措施﹐比如「黑人歷史月季」﹐赫伯恩女士表示,「每當我們試着將非白人歷史人物包括進歷史課程時﹐(當局)總企圖排除他們﹐換成英國男性白人。這就是上一屆的教育部長麥克格夫(Michael Gove)所為。他想除去我們的歷史人物馬麗思可爾(Mary Seacole﹐十九世紀出生于牙買加的護士﹐在克裡米亞戰爭期間服務前線受傷的士兵)和艾基亞諾先生(Olaudah Equiano﹐十八世紀獲得自由的奴隸﹐成為活躍的反奴役運動者)。」

「我們不要白人的歷史﹐我們需要的是世界史...我們不信任歷史教材﹐因為他們(當局)總企圖將我們排除在歷史之外。在學校裡﹐他們(英人)的說法是﹐非洲人從人類初始就一直是奴隸。奴隸制度和殖民主義完全是從歐洲人的視野來傳授的。(歷史課程)根本沒有包括亞非人民對殖民者的反抗和革命。」

赫伯恩女士(Zita Holbourne)和同事們因此發起了歷史人物馬麗思可爾(Mary Seacole)和艾基亞諾(Olaudah Equiano)的教材抗爭﹐最後在社會支持下﹐贏得了他們的目標﹐讓兩位非英人的歷史人物也能被包括進英國的歷史教育裡。這是來之不易的抗爭成果。

其實﹐英國歷史教育本身就很有限﹕英國百分之三十的初中學校(十三歲之前)每周的歷史課不到一個小時。歷史課程是英國學校裡最不受歡迎的科目之一。當政客們高談「學校應宣導英國價值和英國特性(Britishness)」時﹐多數學生不僅不知道真正的英國歷史﹐更不喜歡上歷史課。劣質的歷史教育﹐讓英國被學者評為「在西方國家的最後」。今日﹐沒有幾個青少年能在世界地圖上指出﹐大英帝國當年的版圖有多大﹐在殖民年代裡犧牲了多少人﹐掠奪了多少財富。有人譏諷說﹐英人要知道英國殖民史﹐在學校裡學不到﹐還不如看歷史小說來學。

有些社會人士認為問題的部份原因是在於教師﹕白人教師居多﹐呈現的史觀因此多反映教師自身的民族主義思想背景。而我感覺這並不只是個人的問題。殖民史的欠缺﹐其實反映了英國主流社會能否面對過去的意願和成熟度。大英帝國沒有經過流血革命或重大社會動蕩﹐而是平靜地﹐緩慢地失去了它往日的威風﹐在這過程中﹐英國社會從未經歷過自我反思和自我評估﹐英國人也從未有機會去真正了解過去﹐半眠半醒地接受「日已落」的現狀﹐在意識上卻未曾真正覺醒。

 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東印度公司聘用的中國海員在東倫敦定居﹐與當地人成家的后代 (Donald Liu 供)
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東印度公司聘用的中國海員在東倫敦定居﹐與當地人成家的后代 (Donald Liu 供,白曉紅提供)

這就是英國的集體遺忘症﹐也就是殖民國家有系統的否認過去。集體遺忘﹐就是扭曲歷史﹐這也就是為什麼今日的英國社會仍能支持一個主戰的政府﹐仍能如此反移民﹐仍能如此盲目下去。

*作者為獨立記者。曾任英國《衛報》記者,專責勞工、移民、少數民族社區等議題,並以《Chinese Whispers: The True Story Behind Britain's Hidden Army of Labour》,2009年入選奧威爾獎;在台出版作品有《隱形生產線》、《隱形性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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