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連根拔除的民族》看不見盡頭的羅興亞漂流記:難民、偷渡者、人口販子

2018-11-20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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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興亞人。(Junhee Jang攝)

羅興亞人。(Junhee Jang攝)

數百位羅興亞人肩併肩蹲坐著,汗味與體味還有海上的濕氣混雜在一起,讓鐵製船艙有如一個大型沙丁魚罐頭。航行時間一久,船上人蛇的心智漸漸被疲憊與焦躁佔據,原本運送的「人」,也被視為「貨物」對待。

男女偷渡者在船上被分開管理,久未上岸的人蛇們,長時間待在海上沒有跟異性接觸,因此將女性羅興亞偷渡者當成洩慾工具,若反抗、輕是一頓打,重則命喪汪洋大海「雖然我們被關在不同船艙,但有時候可以聽到她們反抗時的哭聲。」羅興亞青年穆吉(Muji)跟他一同從家鄉出來的朋友,就是在2013年一起搭著這艘苦難之船,親眼見證無盡的剝削與死亡。

「那艘船上總共死了二十幾個人,死了就被丟下海。」穆吉談到船上的狀況不禁皺起眉頭,指出船上的人蛇都對他們相當凶暴,皮帶、木棍等隨手可得的東西都能抄起來成為凌虐的工具。「我連要去上個廁所,也會被皮帶抽幾下。」穆吉也說,當時在船上一天只有一盤白飯可以吃,沒有乾淨的飲用水讓大家常常生病,相當難熬。

旅程如此危險,但羅興亞人仍然趨之若鶩,因為他們有著不得不的原因。

羅興亞人長期受緬甸軍政府壓迫,為了遠離殺戮,必須逃離家鄉若開邦(Rakhine State)。羅興亞人不被緬甸政府承認為國民,所以沒有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合法文件。因此他們唯一遠離迫害的方式,就是非法偷渡。他們必須冒著遭到各國軍警逮捕的風險,將性命交給視法律為無物的掮客與人口販子,讓自己暴露在極高的風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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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到2015年之間是羅興亞人透過船隻偷渡的高峰期,人口販運的路線是經過泰國後進入馬來西亞。為了讓生意更加順暢,人蛇集團除了收買各國的低階海巡人員之外,也吸收了許多貪污的高階軍警。一切在有了「白道」的保護之後,販運的規模變得無法無天。穆吉與他的朋友就是從緬甸若開邦的實兌港(Sittwe)出發,搭上一艘載運超過千位偷渡者的貨輪前往馬來西亞。

但外媒在2015年揭露羅興亞人被人口販子在泰南監禁與虐待之後,泰國政府開始嚴厲打擊跨國人口販運的組織,讓海上偷渡暫時消聲匿跡。人口販子在三年的沉潛避風頭後,2018年4月1日泰國海岸巡防隊在南部閣蘭大縣(Koh Lanta)發現一艘載了56位羅興亞人的木船,這也是在2017年8月因為種族清洗所爆發的難民潮後,第一件被揭露的偷渡案件。

羅興亞人
 

有需求就會有人提供服務,基本的供需法則在人口販運市場上也不例外。

暴雨與偷渡潮

2017年8月在若開邦發生了被聯合國稱為是「教科書式種族清洗」(A textbook example of ethnic cleansing)的暴力壓迫,導致將近70萬的羅興亞人跨境進入孟加拉的難民營中。在短短幾個月內,原本只有二、三十萬難民居住的地區暴增為容納了約百萬人的難民營。而相當大部分的難民都是住在由竹子與防水塑膠布所搭建的庇護帳篷中,再加上大量砍伐當地的樹林,導致附近的土地變得相當脆弱。

聯合國難民總署(UNHCR)在3月做的電腦模擬報告指出,若在難民營內的國際組織與孟加拉政府沒有對即將來到的雨季做好準備,到時豪雨帶來的土石流絕對會讓搭在黃土沙丘上的臨時避帳篷所毀唯一旦,初步估計會有10萬人面臨死亡的威脅。

「我們很害怕他們因為對雨季的恐懼開始出逃,讓海上的人口販運死灰復燃。」長期關注東南亞人權狀況的NGO「鞏固人權」(Fortify Rights)專員普坦妮(Puttanee Kangkun)深鎖的眉頭表現出她的不安。

除了暴雨帶來的土石流之外,洪水衍生的傳染病、混亂與犯罪,也是羅興亞人渴望逃離這個人間地獄的原因。他們需要掮客與人口販子所提供的「服務」。

一片泥濘的羅興亞難民營區。(Junhee Jang攝)
一片泥濘的羅興亞難民營區。(Junhee Jang攝)

「這是羅興亞人出逃的唯一選項,因為他們沒有其他辦法」普坦妮苦笑指出,這個網絡並非一開始就如此黑暗不堪,有許多人的初衷是相當良善的。「原本大家只是想要互相幫忙。」普坦妮說,最早羅興亞人開始出逃時,那些成功偷渡的先行者為了幫助仍在緬甸的親人,利用自己的經驗對親友們「伸出援手」。而成功的故事一傳十、十傳百,偷渡的規模越來越大,並且有越來越多勢力加入,地方幫派、貪污政府官員、軍警還有船公司等等,大家都想分一杯羹。

熱心助人的先行者也因為利益的誘惑讓自己的初衷變質,讓原本人們口中的希望之旅,成為前往充滿剝削與死亡的漂流。現居泰緬邊境小鎮美索(Maesot)的羅興亞籍掮客阿辛(化名),他的經歷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變質的初衷

美索(Mae Sot)是羅興亞人由陸路偷渡進入緬甸的必經之地,各式各樣合法或非法的貿易在這裡隨處可見,贓車、毒品、賭場以及情色泰式馬殺雞在這裡一應俱全。26歲的阿辛在人口販運這門生意裡,雖然剛開始嶄露頭角,但卻已經有能力將親戚都接到美索居住,幾個月前還辦婚禮討老婆,正式告別非法偷渡者偷偷摸摸見不得光的人生,搖身成為有錢、有勢力、有辦法的掮客。

在美索市區的三層樓透天厝裡,一進門就可以看到掛在牆上大尺寸的曲面液晶電視,這裡是阿辛跟親戚一起居住的地方,雖然稱不上是豪宅,但可以看出來阿辛跟一般羅興亞人相比,生活富裕許多。身材壯碩穿著緬甸傳統籠基裙(Longyi)的他,受訪時夾著煙的手不時在空中揮舞,自信態度跟爽朗的笑聲透露出他很滿意自己的轉變。

難民營市場。(Junhee Jang攝)
難民營市場。(Junhee Jang攝)

阿辛說他第一次偷渡是在2007年,當時只有15歲的他為了生活從若開邦逃入孟加拉的科克斯巴札爾(Cox’s Bazar)。透過關係與朋友一起聯絡掮客,總共六個人一路搭車、走路從孟加拉北上進入印度,再由印度回到緬甸北部,徒步走了27天後抵達仰光,前後共花了一個多月。阿辛說他們在途中吃了很多苦,除了沒飯吃之外,同行的兩位女性偷渡者在途中還被掮客性侵,最後也不曉得被帶到哪裡去。「應該是被賣掉了吧。」阿辛聳了聳肩回答。

羅興亞人偷渡路線示意圖。(Asia with Countries - Single Color by FreeVectorMaps.com)
 

後來阿辛在仰光待了幾個月的時間,跟當地的掮客套關係、交朋友後,開始頻繁經由美索來往泰國跟緬甸,讓他在陸路的偷渡網絡上建立人脈。

「現在一個月大概只有一兩組,一組都十幾二十幾人。」阿辛指出,通常在偷渡者抵達美索後,就會分散成更小的數目分頭前往泰國的城市,或是繼續南下進入馬來西亞。阿辛也說,因為陸路偷渡需要經過不只一個國家,所以每個國家都會由不同的掮客帶領偷渡者跨越國境。

羅興亞青年翻譯 阿布杜拉。(Junhee Jang攝)
羅興亞青年翻譯 阿布杜拉。(Junhee Jang攝)

「那路上遇到檢查哨口怎麼辦呢?」阿辛的朋友阿布杜拉(化名)回答我們:「躲在車子的夾層裡,過哨口再出來就好了啊!」,阿布杜拉也是偷渡出來的一員,這些程序其實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秘密。

台灣導演趙德胤的電影《再見瓦城》中,由柯震東飾演的阿國從緬甸偷渡到泰國時,就是藏在卡車的夾層裡。

原來這些電影情節,都是真的。

為了要確認阿辛所言不假,我們也詢問了一些在泰國的羅興亞朋友。「我知道他,他是帶陸路的,算是新興的掮客。」一位在曼谷長住的泰國羅興亞意見領袖伊斯邁(Hajee Ismail)也聽說過這位近期開始活躍的後起之秀。

同樣身為羅興亞人偷渡者的阿辛,在這個人吃人的世界裡他選擇壯大自己,加入了食物鏈的上層。掮客賺取的金錢以及換來的物質享受麻痺了心中的罪惡感,以往每幫助一位同胞脫離煉獄時發自內心的喜悅,現在變成了多拉到一個人頭,可以讓自己佣金數字增加的貪婪罷了。

撰文/楊智強(Loop Media Team記者)

攝影/Junhee Jang(Loop Media Team攝影)

(本文初次刊登於經典雜誌)

作者介紹:

生命的更迭有如日月星辰的起落,流水的循環造就世界的脈動。地球上每一個生命都扮演了自己的角色,推動著這個循環生生不息。我們是見證並記錄這個循環的人,我們是「Loop」獨立媒體採訪團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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