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永明專文(上):生命有限.活該如此

2015-08-13 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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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截取自〈夢遊1920s大稻埕華爾滋〉視頻畫面

圖片截取自〈夢遊1920s大稻埕華爾滋〉視頻畫面

如果將之視為夢醒時分的「戲筆人生」,留下「告別年代」的一些紀事,想必有益無損,畢竟走過的必留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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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雪泥鴻爪,一場夢境而已,有人以「有來有去」,瀟灑走一回,回顧一生;也有人更以有禪意的「無來無去」看透人生。

有來有去、無來無去,全是知悟生命。人生「有來無去」,自不可能,如果未來發明瞭「長生不老」藥,那是災禍,而非好事。

生命有限,古人以立功、立德、立言的「三不朽」,啟迪人生還有責任,一語道破,就是「有來無去」。不朽始能「無去」,青史留名,令後人懷思,此乃真的「音容宛在」。

諸多傳記、回憶錄,不管是他人操刀或自己動筆,遺下紀錄,都能令後人感受「傳主如生,有來無去」!

我雖涉足文壇有年,但是閱歷有限,不過也頗曉一些「文化界祕聞」,加以被認為善於「說故事」,因之「勸進」我動筆寫回憶錄的人,有增無減。

我個性木訥不多言,但偏偏為人誤解,如果能對我細加觀察,必能體會──我旨在不吐不快,畢竟是O型個性,直言實語,自然常會得罪他人;如果硬說我好道三說四,非知我者也。

「他山之石」引以為鑑,應是我想處理「有來無去」的必要思考,不過像自己這般的凡夫俗子,其實再「美化自己」,必然也是「來去一生」的枉然,一堆文字而已。不過,如果將之視為夢醒時分的「戲筆人生」,留下「告別年代」的一些紀事,想必有益無損──畢竟走過的,必留痕跡。

我好讀「回憶錄」(自傳)甚於他人書寫的「傳記」。傳記頗多添油加醋,例如:西方哲人伏爾泰沒有說過「我雖然不同意你的意見,但贊同你發言的權力」這句話;美國總統華盛頓也沒有因承認砍櫻桃樹而獲得父親嘉許誠實這件事,這些都是傳記作家繪聲畫影的「神來之筆」,無非是要「包裝」傳主。而回憶錄的「告白」,雖然不全是「貨真價實」的作品,但是有宛如與其對談之感。

莊永明老師讓莊協發講亭發光發熱(取自文化部文化資產局官網)
莊永明老師讓莊協發講亭發光發熱(取自文化部文化資產局官網)

名人的回憶錄,陳述自己的「追憶逝水年華」,我舉幾個做為範例:

中國文人梁啟超(任公)因「戊戌政變」遭清廷通緝,亡命日本,他在孔子紀年二四五三年寫下〈三十自述〉,而立之年他感嘆:「筆舌生涯,已催我中年矣!」還吟:「風雲入世多,日月擲人急,如何一少年,忽忽已三十。」三十的梁啟超,所志所事,對近代中國影響甚深,他還以已屆而立之年與「歲不我予」自嘆──反思自己,三十那年,做為上班族的我,天天打上、下班卡外,枉論什麼「筆舌生涯」。

梁啟超在三十歲留下自述,顯見他有計畫日後繼續書寫一生閱歷,可惜僅得年五十六,未再下筆撰寫四十自述、五十自述;後半輩子精采人生,沒能透過他那「筆鋒常帶情感」的健筆,留下心中「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語;他參與的革新、革命志業,在史料中缺了一角,殊為可惜。

胡適在四十三歲那年(一九三三年)出版了《四十自述》,他常鼓勵、催促朋友寫自傳,以為史家留下一點史料,然而他的努力,並未對「中國最缺乏傳記的文學」有所加分,包括他自己。因為大家不是怕「提筆太早」,動輒得咎,不肯下筆;就是「提筆太遲」,無緣成書。胡適亦曾為梁啟超「自信體力精力都很強,所以不肯開始寫他的自傳」,以致留下憾事而扼腕。

我所讀的胡適《四十自述》,當然是當年開設在重慶南路的遠東圖書公司的所謂「自由中國版」,依胡適「自記」,這本書決定在台灣出版,他已六十四歲。胡適鼓勵人家留下回憶錄(自傳),而自己卻在一九三三年付梓《四十自述》後,即在此他認為十分重要的議題,留下空白。《四十自述》只書寫到他十九歲考取官費出洋留學,而後繼無述,如不是以「附錄:逼上梁山(文學革命的開始)」充實頁數,恐難成書,因此,我戲稱:《四十自述》說是「二十自述」都還不夠「分量」。

胡博士提筆寫《四十自述》,計畫只是寫兒童年代,留學時代到壯年時代則留待五十歲再寫;中年時代更擺到六十歲才想動筆。最後計畫「破局」的原因,胡適以「國事如麻」為理由「牽拖」,說五十大壽那年,日本偷襲珍珠港,作為中華民國駐美大使,當然有得忙了;六十歲那年,正當大陸淪陷、韓戰爆發初年,哪有情緒為「私人留紀錄」,操心國事就夠煩了。

胡適的生命最後四年,以中央研究院院長、國家長期發展科學委員會主席的職銜,落腳台灣。如果他能再繼「前緣」,將自述延長至五十、六十歲,甚而七十歲,立言垂世,不知多好。

莊永明老師讓莊協發講亭發光發熱(取自文化部文化資產局官網)
莊永明老師讓莊協發講亭發光發熱(取自文化部文化資產局官網)

五十歲是半百人生,不少人到此年歲,十分珍惜,尤其是往昔國人平均年齡不高,再過十年,就是一甲子的六十「高壽」,當然是回首往事、留存自述的最好時候;而在五十歲時出版的「自述」,僅有九歌出版社的顏元叔《五十回首》而已。

顏元叔的西方文學論述文章,我常在報刊、雜誌閱讀,他寫作十分勤快,應可算「多產作家」。《五十回首》沒有序文,但第七頁的首篇〈五十且回首〉,即有「序」的味道;大陸淪陷來台的顏家,顏元叔有「在淡水河邊陪父母種菜、養豬、挑大糞」的農耕生活經驗,他沒有交代來台後的居住地,究竟是淡水河東岸的臺北市或是西岸的新北市,但可知未擔任教授、作家前,他在台灣有做農的日子。

顏元叔以半百回首立言,用「水頭村的童年」做副標,也就是以「童年印象」自述,當年他生活在海峽彼岸,因日本鬼子逼迫他們遁入荒山曠野,而有「中國大地的另一回羅曼史」,可惜顏元叔筆下的「鄉間野趣」,我只能以「顏氏雜文」欣賞。《五十回首》最後一篇是〈一個句點〉,表明他「想寫一個時代中的一己」,我不知他還有沒有續寫〈六十回首〉、〈七十自述〉……等未結書的文章。我是沒有看到的。

六十年,一個甲子,十二生肖的五個輪迴,超過兩萬個日子的人生回憶,必是一生重要大事。台南韓石泉於一九五六年自費出版了《六十回憶》──一位醫務繁忙的執業名醫,還能撥出時間寫下「歷史見證」的自述,殊為難得。

韓石泉於胡適抵台就職中央研究院院長那年,將《六十回憶》致贈胡適;翌年(一九五九年)二月胡院長親筆回覆一封信,他嘉許《六十回憶》是「台灣光復僅見的一本自傳,其中不但有先生一生立身行己的紀錄,還有六十年來的重要史料。」由於《六十回憶》反應不錯,韓石泉原也有意繼續留存回憶,可惜〈六五續憶〉僅寫了部分。

「人生七十古來稀」,這句古早話,說的是一個人能登上「從心所欲不踰矩」之年,是生命的奇蹟。而今,拜科技之才、生技之效,「人生七十不稀奇」,已是生命常態。七十年,超過兩萬五千五百五十個日子,這等歲數,經歷、閱歷必然非同小可,如果能將所見、所聞、所想留下文字,應該才算活得夠本,不然,老去的那天到臨,徒做「人生空空」之喚,就無意義了。

七十之年,即使精力充沛,「親像一尾活龍」,但是老化無可避免,身體狀況,今不如昔,乃不爭事實,想留自述,必興力不從心之嘆!二○○八年,陳若曦出版了《七十自述──堅持、無悔》,令我讚佩。

莊永明老師演講台灣歌謠。(取自莊永明之家官網)
莊永明老師演講台灣歌謠。(取自莊永明之家官網)

我已屆七十之齡,動念寫回憶錄,自述消失歲月,雖然自知何德何能?但回首筆耕歲月,總有跡痕,予以告白,以盡己責。

無論大、小人物,都經歷社會變遷,也都閱歷政治變革,以我觀點,大人物、小人物都是「歷史見證人」,「一世人」(一輩子)見證的人、事、物,必然可觀,那就是歷史的一部分──而我願以歷史見證人留下自述。

六十五歲那年,可以申辦「敬老卡」,但我以自己還能賺錢,敬謝不敏──領受老人福利,等於浪費社會成本,況且我也不要政府「施捨」。不過,當我發現有些所得比我高出很多的人,申報的稅額竟然還不及我奉獻給國家的半數,如此不公,令人不平。考慮之下,心想總要「拿回」一點點孝敬政府的錢才算公道,於是向區公所申請了搭公車免費、乘坐捷運打折的「敬老卡」。像我們這類非薪資所得的人,版稅、稿費、演講費……每一份收入,全無「避稅」的可能,分享一點「老年給付」的權利,應不為過。

「不認輸,不服老」是我進入「老年期」初年的堅持。我帶領古蹟導覽四個多鐘頭,一路走、一路講,從無倦容,有些年輕人趕不上我的腳程,直呼受不了,還怪我「健步如飛」。年終歲末,我依然短袖便服,令人吃驚,問我「怎不多添加一些衣服,不怕冷嗎」?沒錯,我在衣著方面是不知寒暑,「除非換了日曆,我是不換季的。」這句話讓不少知我的人折服。非到了元旦,長袖是不會出現在我身上的,有時,我還會補強一句:「從軍中退伍後,四十幾年來,不穿長袖的衛生衣了。」

然而,近年來因「右眼黃斑部裂孔併視網膜剝離」而住進台大醫院動手術。之後,情況大變,古人「視茫茫、髮蒼蒼、齒牙動搖」的病狀,全都在身上顯現,於是乖乖去買長袖衛生衣來保暖,「不驚冷」此後再也不敢說出口了。

不知老之將至,竟成明日黃花之語,令人唏噓。

從前我坐公車、捷運,一向是不找座位坐的,也無人會識破我的年齡而讓座。然而六十七歲那年,有一天我擠上公車,博愛座都被一群剛下課的學生霸佔,只得移步往內走,一位長得很秀麗的高中女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說:「阿伯,您請坐。」我愣了一下,說句實話,難以接受她的好意,自覺「承當不起」,畢竟我經常「東奔西跑」,精神狀況不錯。之前,偶爾也有人讓座,都被我一聲「謝謝」回絕了,我不希望有人視我是「站不起的人」。然而,「阿伯」是第一次聽人如此稱呼,顯然她覺得我絕非「叔叔輩」,而是「老伯」了。

我深信這位同學沒有看走眼,她應是位有家教的好女孩,只是她檢視出我的歲數,令我有不安之感,心想此後不能再掩飾自己的歲數了,確實有點悲涼。

「不畏風寒」的本事,已經流失,老已臨身。心想如果我再拖延「自述」,可能會成憾事,不儘早落筆,更待何時?

日本時代永樂町街景(取自莊永明書坊)
日本時代永樂町街景(取自莊永明書坊)

我曾在一場演講中,提到自己的「人生觀」。法國文學家卡繆說:「人生還有責任。」老祖宗的訓示:「做牛著拖,做人著磨。」正是我的「使命感」,所以提到反省平生心路歷程,「活該如此」四個字即可概括。當初大家對我這種語出驚人的「蓋棺論定」有所存疑,我補充說,這四個字的「活」之下有驚嘆號,然後再說一次:「活!該如此。」

多次以「生活品味高,生活品質低」來形容自己的生活現況,一路走來,自願如是,因已深悟──活,就應該如此度一生,留下的「筆痕」、「書影」,正是「心路」的微小成績。

前人、前輩以見證立言,成書傳世,彰顯時代,意義重大。我雖也可當時代見證人,但絕不敢以「立言」做前提,僅是認知能將所見、所聞、所感的過往,留下些文字,為人提供「談助」題目,不該被評為浪費紙筆吧!

環保推展資源回收,我將「非資源」也做回收,畢竟人生記憶,應視為人文資源再利用啊!

文史專家莊永明和他的新著《活該如此:莊永明七十自述》(遠流出版)
文史專家莊永明和他的新著《活該如此:莊永明七十自述》(遠流出版)

*作者為國內知名台灣文史專家,同時被公認為台灣民間史料收藏最博雜、豐富的研究者之一。一九七○年代崛起於文壇,陸續在報刊雜誌發表文章。著有《台灣第一》、《台灣紀事》、《台北老街》,到《台灣鳥瞰圖》、《台灣醫療史》以及三大本《台灣世紀回味》等五十餘本著作。其中台灣歌謠是他的最愛,出版有《台灣歌謠追想曲》、《台灣歌謠──我聽 我唱 我寫》,以及有聲書《台灣歌謠尋根》等。而作者最自傲的資歷為擔任「大稻埕逍遙遊」文史導覽長達十年之久,超過10,000人次跟著他一起上街走讀。其老家「莊協發柑仔店」已被列為台北市定古蹟,以策展、講座、老街導覽等方式,活化古蹟,推廣文史。

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活該如此:莊永明七十自述》(遠流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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