擅用權術,對政敵絕不趕盡殺絕:《槍桿、筆桿和權術》選摘(2)

2015-08-09 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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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10月21日,蔣介石(中)與宋美齡(左)巡視臺灣。(維基百科)

1946年10月21日,蔣介石(中)與宋美齡(左)巡視臺灣。(維基百科)

蔣深信中國的兩個成語,是含有處世的大道理:「物極必反」及「居高臨危」(居安思危)。他在日記中,警告自已要遵守這原則。他解釋道,就他的平日際遇來看,「凡有敗,必有成;凡有成,必有敗。……凡事皆在矛盾之中」。蔣這樣從個人經歷觀察出的道理,與毛的矛盾論有異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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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九一○年代開始,蔣一直在尋求高位。當他達到政治頂峰時,他深切體會到,居高位愈久,聚手中之權愈多,會遭逢愈大的敵對勢力,愈有人要削減他的權力,或者要他下臺。明哲保身之道,是在適當的時機,讓出權位,緩和敵對勢力,以便捲土重來。

在蔣的政治生涯中,他就實行這種循環性的進、退策略,一次又一次地運用了這一種政治藝術。在一九二七年的夏天,他在北伐中節節勝利,使他有力量建立起南京政府,控制了富裕的江浙省分,排除共黨於國民黨之外。他正在躊躇滿志時,就碰到一連串的挫折。以汪精衛為首的武漢政府,聯合各方反蔣勢力,以及蘇聯顧問與中共,發起聲勢浩大的倒蔣運動;他在一次與孫傳芳軍隊的戰役中,又遭到挫敗;而他的軍中高級部屬如李宗仁,甚至親密如何應欽者,都說要請他休息一下。

首度下野談戀愛

蔣審時度勢,在這年八月十四日,辭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之職,回到溪口老家,一面遊山玩水,一面寫信給宋美齡,以鄉野之人自居,表達愛慕之情。其詞婉約悲愴:「余今無意政治活動,唯念平生素慕之人,厥唯女士。……顧余今退而為山野之人矣,舉世所棄,萬念灰絕。曩日之百對戰疆,叱咤自喜,迄今思之,所謂功業,宛如夢幻。獨對女士才華容德,戀戀終不能忘,但不知此舉世所棄之下野武人,女士視之,謂如何耳?」

蔣介石在兩次下野過程中,娶回宋美齡。(中華照相館/維基百科)
蔣介石在兩次下野過程中,娶回宋美齡。(中華照相館/維基百科)

世事瞬息萬變,九月底,蔣前赴日本,會見一連串政要,包括田中首相。同時中國國內各方人員,疾聲呼籲蔣返國復職。當時沒有一人可接替蔣的軍職,如果北伐在功敗垂成之際,無人統馭,因而功虧一簣,是國民黨各派系不能接受的事。另外,汪精衛主持的武漢政府,發現大批蘇聯祕密外交文件,明白指出蘇聯在華的陰謀,要「迫害國民黨左派勢力,把武漢政府變成共產黨的傀儡政權。」武漢當局,立即驅除蘇聯顧問,清除中共黨員,解散自已的政府,由南京政府主持全局。

在這種情勢下,蔣於十一月返國;隨後於十二月與宋美齡在上海舉行盛大典禮中結婚;到了次年一月七日,重任總司令之職;二月間,北伐軍繼續北上,於六月八日完成使命。

第二天,蔣又宣布辭職,六月十四日,偕著他的新婚夫人,再度回到溪口。許多人,包括他的親密友人張靜江,都感到意外,不知道他為什麼出此一舉。原來,這是他微妙的一招。在一件大功告成之際,表示謙意,退不居功,更引人敬重。可以預期地,他在南京政府籲請之下,於六月十七日復職。十月十日他就任國民政府主席之職,成為中國的最高領袖。十七年來,中國在一個政府,一個領袖之下,大體統一;這也是蔣花費了同樣長的時間,所達到的目標。

可是,好景不常。前一年開始的中共叛變,已成隱憂;兩年之後的中原大戰,又留下閻錫山、馮玉祥兩個勁敵;再經一年,發生了九一八事變,各大城市出現學生抗議運動,責備蔣實行不抵抗日本侵略的政策。同一年,陳濟棠聯合汪精衛、孫科等人,成立廣州國民政府,通電反蔣。 在這樣四面楚歌情勢下,蔣於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五日,辭去了所有軍政各職;一週後,回到溪口(這是五年之中的第三次)。

馮玉祥、蔣中正與閻錫山。攝於1929年(維基百科)
馮玉祥、蔣中正與閻錫山。攝於1929年(維基百科)

可是正如他第一次辭職以後的情勢一樣,國家正值緊急之秋,京中無人,擔負重任,應對內憂外患。尤其九一八事變之後,日本步步進逼,有入侵內蒙,威脅上海之勢。於是各種要求蔣復職的函電,紛至沓來。甚至,蔣的政敵,也是如此。馮玉祥在一年前還與蔣打的你死我活,這時卻下跪黨國元老之前,懇請他們勸蔣早日回朝。汪精衛更是親到杭州,與蔣相會,達成以後分工的協議,蔣主軍,汪主政。一九三二年一月十八日,蔣再度復職。

十三年之後,蔣領導中國八年艱苦抗戰,獲得勝利。中外人士認為他是一個歷史性的偉大人物。他的聲望,如日正中天,可說是達到他政治生涯的頂峰。可是連他最大勁敵的毛澤東也沒有想到,在短短四年之後,他跌到政治生命的低谷。一九四九年一月,他面逢兵敗於外,又受「逼宮」於內,作了最後一次的「引退」, 讓副總統李宗仁應付殘局。一年後,李似乎如蔣所料,在和也無成,戰也無力的情勢下,落荒而去,「引退」到美國 。於是蔣在一九五○年三月一日,又行復職。

以下野消政敵之怨氣

從一九二七年到一九五○年,蔣渡過四落四起的政治生涯。就他的經歷來觀察,他的下野有各種作用:第一是消解敵對勢力的積壓怨氣。一九二五年,他因中山艦事件與汪精衛結怨,以後時時爭執,處處為敵。一九二七年以後,又碰到幾個時友時敵的結拜兄弟,馮玉祥,李宗仁、張學良;再加上想與他一爭權位的閻鍚山、陳濟棠、胡漢民,甚至孫科。他無從滿足這些環繞他的黨內政敵的欲望,只有在適當的時候,用俗話來說:「我不幹了,你們來好了!」這樣大家都會消消氣,不再找他的麻煩。這裡需要指出蔣的一點技巧。他在每一次下野時,都保有強大的軍力,可與他的政敵一拼到底。他卻不出此途;因為這樣的話,可能兩敗俱傷,斷送他復職的機會。第二,他因政治困局下野,讓政敵主政。對方也不一定有能力應付困局,而且可能暴露重大弱點,無從久居其位,給自已復返的機會。汪精衛與胡漢民,有才識,具聲望;但毫無軍事經驗又無軍隊班底,無以主掌外侵內患的國局;閻鍚山、馮玉祥、李宗仁、陳濟棠一來缺少政治長才,二來從未超出地盤範圍以外,表現統馭全國事務的能力;其他蔣的政敵更不足論矣。試看蔣在一九二七年第一次下野時,沒有人能代替他,領軍北伐。蔣在一九三一年第三次下野時,沒有人能動員全國軍力,恢復東北失土。蔣在一九四九年第四次下野時,李宗仁成為半壁江山之君, 和戰無成,知趣下臺。既是如此,他的復職,也是他政敵認為無可奈何之事。

美國總統特使、經濟合作總署署長保羅·霍夫曼、蔣介石和李宗仁。(新華網)
美國總統特使、經濟合作總署署長保羅·霍夫曼、蔣介石和李宗仁。(新華網)

蔣下野以後,不能僅僅因為政敵已經消氣,或者政敵實在無能,就可以恢復權位。他還有一套別的辦法,達到目的。最重要的辦法,是保持軍權在自己之手。他老早就認識到,軍權是政權之本。他在一九二四年告訴他的夫人陳潔如:「如果我能掌握軍隊,我就有力量掌握全國。」研究戰時中國軍事有年的方德萬(Hans J. Van de Ven),指出蔣掌握軍隊的三種方法:任用軍事單位長官、分配補給,及發放軍餉。蔣在下野時,就利用這些辦法的一種或多種,來控制軍隊。

一九二八年六月五日(也就是他宣布辭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之職的前四天)他在日記中坦白記述道:「可辭總司令,不可放﹝棄軍﹞權也。」一九三一年八月當他再度考慮辭職時,他又寫道:「如決心引退,則不顧一切……黨務與政治……。對各軍則﹝需予以﹞安置,勿使失所。」

一九四九年,他在最後一次引退之前,把兩個地區的集團軍分別交給他最信任的部屬:華東(京滬)的湯恩伯,及陝南的胡宗南;然後直接掌控其他大軍。另外,為著安撫軍心,鼓勵士氣,與共軍作最後一併,他撥出大批黃金與銀元,作為軍餉及補給之用,由他的親信,多年為軍需署署長的吳嵩慶負其總責,分別運送發放。

四度下野,財政軍事人事大權不鬆手

說起蔣運用金銀發放軍餉,他掌握的其他財源,在他辭職、復職過程中,也能派上用場。如前所述,蔣在一九二○及一九三○年代,每月軍費開銷龐大,達一千二百萬元。因之,政府赤字累累,當時的財政部長宋子文,發行高利公債,以公私雙重關係,洽請上海財經界人士認購,以彌補不足。一九二七年蔣下野後,孫科出任行政院長,每月支出達兩千萬元。他僅能籌得八百萬元。他籲請上海工商界認購公債,因為得不到宋子文的奧援,沒有成果。這種嚴重財政危機,迫使他不得不辭職下臺。當蔣復職以後,上海對南京財經接濟,便恢復原狀。這種行政與財政的危機,在蔣一九三一年下野後,又重演一遍。孫科再掌政院,仍然無法彌補赤字(這時,宋子文辭去財長之職),照樣下臺而去。蔣再度復職,再獲上海支持。

蔣在最後一次下野時,於財政方面,作了細心的安排。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也就是他宣布引退的前一個月,他下令把中央銀行的鉅額金銀資產,運送到臺灣(軍用的資產運到厦門)。他把這件工作,交給他最信賴的三個人:中央銀行總裁俞鴻鈞、京滬警備總司令湯恩伯,及前面說到的吳嵩慶。根據吳興鏞一部專書的報導,約有二百九十六萬兩(近九十噸)黃金,三千四百萬銀元,一億多兩白銀,及七千四百萬美元,在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到一九四九年五月,用船艦及飛機,全部祕密運到臺灣。這些資產,對臺灣在一九五○年代及一九六○年代財政金融的改革,有巨大的貢獻,奠定臺灣以後經濟高速發展的基礎。

蔣還有一項保護權位的辦法,就是在下野時布置妥當人事於重要職位。他在一九三一年引退之前,任命四個親信部屬,即顧祝同、魯滌平、熊式輝及邵力子,分別主掌江蘇、浙江、江西、及甘肅省務。這四省或為財源之地,或居戰略位置。他在一九四九年引退時,任命他的結拜兄弟張群為西南行政長官;他的親信將領陳誠為東南行政長官;因而在他們轄區之內,能夠繼續發號施令。

在他四次上臺、下野的過程中,他手中掌握著軍事、財政與人事大權。他具有充足的政治資本,隨時隨地與他的政敵們,一爭天下。在這裡,蔣政治運作的一點特色,值得注意。他與政敵相爭時,不作趕盡殺絕之舉,而且他復職之後,好像不記前仇,仍然任用以前為敵之人。一九二八年,他重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以後,仍然讓一度逼他「休息」的李宗仁、何應欽,留任原職。汪精衛可以說是他在國民黨內的最大敵人,但是在汪精衛投日以前,蔣從未摒棄他於國民黨以外,聽任其身居高位(例如,行政院長或國民黨副總裁)。一九五○年他在臺灣復任總統後,曾孰促李宗仁赴臺,仍作副總統。

蔣性格機敏,善用權術,想盡一切辦法,建立廣泛社會關係,用盡各種資源,以求他人感恩圖報,俯首聽命。同時,他採取嚴厲措施,壓制強敵;也會讓步下野,與政敵和解後,再回權位。這就是蔣的政治藝術,與毛之政治藝術,截然不同。

知名華裔美籍政治學者戴鴻超和其新作《槍桿、筆桿和權術:蔣介石與毛澤東治國之道》(時報出版)
知名華裔美籍政治學者戴鴻超和其新作《槍桿、筆桿和權術:蔣介石與毛澤東治國之道》(時報出版)

*作者為知名華裔美籍政治學者、作家、翻譯家、前底特律大學政治學系系主任。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槍桿、筆桿和權術:蔣介石與毛澤東治國之道》(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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