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渡禁書五札》(2):角落裡的馬克思果然是九陰真經

2015-06-28 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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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禁越想看,禁書自有一股誘人的吸引力,重慶南路是昔日愛書人挖寶的好地方。(取自Sarj Bloom臉書)

越禁越想看,禁書自有一股誘人的吸引力,重慶南路是昔日愛書人挖寶的好地方。(取自Sarj Bloom臉書)

暗娼街的羅曼.羅蘭

台中一中附近還有一個可以買到禁書的舊書攤,靠近福音街的路邊。老板是一個退伍老兵。那年代,似乎有特別多的退伍老兵,散落在校園附近的角落裡。不是賣豆漿燒餅,就是綠豆稀飯,要不就開一個舊書店,或者小說出租書店。他們可能原是讀書人,只因戰亂,跟了國民黨的軍隊來到台灣。退伍下來,不知怎麼謀生,就在街道邊上開起舊書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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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音街是台中著名的暗娼街,街上有放十六釐米黃色小電影的,也有招攬客人的三七仔皮條客,當然,那些暗娼會在黃昏的時候,坐在賣陽春麵的攤子前,蹺起雪白雪白的大腿,點兩三道小菜,呼呼的吸著麵條,一雙化了濃厚脂粉的眼睛,無神也無懼的望著街道的過往行人。

十七歲的我站在那舊書攤前找書,卻往往被那些暗娼的身影所惑,忍不住瞇了眼睛偷偷去瞧。舊書店的老板似乎也了解這個現象,賣的多是黃色小說,或者花花公子舊雜誌。那時的黃色小說印刷非常粗糙,與李敖的書沒什麼兩樣。內容多是嗯嗯啊啊,佔了兩三頁,看一本就夠了。我在國中三年級的時候己看過,興趣不大。反而柏楊的書,在這裡有賣。此外還有鄧克保(即柏楊)的《異域》,郭良蕙的《心鎖》,李宗吾的《厚黑學》,D.H.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以及據說是全本的《金瓶梅》。

異域(取自露天拍賣wllinwllin賣場)柏楊(取自柏楊文物館網站)
《異域》最初在報上連載時,作者署名「鄧克保」,同時表明這是「化名」,其實鄧克保就是柏楊。(取自柏楊文物館網站、露天拍賣)

有趣的是,這老板不知道怎麼進的書,竟有許多舊俄文學作品,從屠格涅夫、杜斯妥也夫斯基,到托爾斯泰、契訶夫。有一次,我竟在角落裡,找到羅曼.羅蘭著的兩冊精裝本《約翰克利斯朵夫》以及《巨人三傳》。

這些翻譯書都沒寫譯者,但《約翰克利斯朵夫》與《巨人三傳》譯筆之優美,令人愛不釋手。後來我才知道,在那禁忌的年代,無論是作者還是譯者,如果一九四九年之後留在大陸,沒隨國民政府一起撤退,他們的書一律查禁。而羅曼.羅蘭的譯者傅雷,正是那年代最好的譯筆。

那舊書攤老板特別有趣,胖胖壯壯,戴一副老花眼鏡,老是坐在一排書架的一邊,一張竹子編的躺椅上,兀自看著書,偶而瞧一眼來逛的買書人。

我拿書給他問價格,他就拉下眼鏡,斜吊著眼瞧我一眼,再看一眼書,然後再戴上眼鏡,看也不看的說出價格。那些黃色書應是營生之用,賣得特別貴,而這些世界文學經典反而非常便宜。我有時候不免好奇,他到底懂不懂文學,為什麼會進這些其它舊書攤子找不到的書?為什麼這麼便宜的賣?但我不敢問。因為每一次我拿書去問他,他總是一副你要就拿去看的酷模樣。

在那禁忌年代裡,不僅是傅雷,劉大杰的《中國文學發達史》,鄭振鐸的《中國文學史》,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都一樣,不管是那一家出版,都不敢寫上作者的名字,要不就是改名。例如鄭振鐸改為鄭西締,而巴金所翻譯的克魯泡特金的作品,如《麵包與自由》《我底自傳》,譯者都寫「巴克」。只因巴金是因崇拜無政府主義者巴枯寧與克魯泡特金而取筆名為巴金,既然有禁忌,變成了「巴克」。

被查禁的金庸

舊書攤尋禁書還不滿足,我們就進了台中省立圖書館。不知道為什麼,那裡還保留許多已經查禁的書。而早期的《文學季刊》、《現代文學》、《文星》、《自由中國》等,也可以找到,只是某一些期刊可能已被查禁,就找不到了。

 

文星雜誌-取自雅虎拍賣
台中省立圖書館是禁書的寶庫。圖為早期的《文星》雜誌。(取自網路)

多年後在葉榮鍾的雜文裡才讀到,一九五○年代白色恐怖時期,他曾在圖書館工作,工作的內容就是把圖書館裡關於三、四十年代沒有撤退來台的作家作品、出版物、雜誌等等,以及日據時期有社會主義、社會運動、社會分析、左傾色彩的書,全部找出來銷毀。他一本一本的查,一本一本的向那些平裝精裝的、飽含了思想和文學內涵的書告別。一個讀書人啊,還有什麼比這個工作更痛苦的呢?

然而台中省立圖書館終究保留了某一種開明的風氣。因為像李敖、柏楊的書,並非每一本都查禁。他們人已入獄,一般的圖書館都全面禁了。唯有台中省立圖書館,只拿下禁了的書,其它還保留著。比起我後來在其它圖書館所見的模樣,簡直好太多了。

台中省立圖書館對面是一排老眷村,搭著違建的矮小平房。聚集的老兵賣一些饅頭、大滷麵、小米稀飯之類的,中間有一家武俠小說出租店,老板五十開外,東北大漢,個性有一種大兵的直爽。有一日,我聽說金庸的小說亦是禁書,平日從來不看武俠的自己,也忍不住去租。一看非同小可,竟連續租了好幾部,看了一個多月。當時的武俠小說是用報紙的紙張印刷,分成小本小本裝訂。一套《神鵰》,竟有二十多本。礙於押金太高,我得分兩次租,才能看完。但武俠看到一半,如同幽會中斷,心癢難當,如何停止?於是往往半夜熬到天明,一早就去續租。

因為查禁,金庸的許多武俠小說都是用了別名。《射鵰英雄傳》改名為《大漠英雄傳》,最有趣的是《鹿鼎記》被改名為《小白龍》,韋小寶被改名「小白龍任大同」,作者還寫了司馬翎。

多年以後,台中省立圖書館已經全面改建,所有的書肆與風景早已不再,我重新想起這場景,才明白一九四九年的時候,隨著國民政府遷徒來台的兩百來萬人,究竟有多少知識份子,多少讀書人,多少大學生和世家子弟?他們飄蕩來到這個小島,無以為生,彷彿也就只能以租書店、舊書肆寄託此生。

讀大學之後到了台北,第一件事就是去明星咖啡屋前,看周夢蝶獨坐街道邊,一排簡單的書架前,獨自翻看著書,彷彿與世界隔絕了一般。這形象真太熟悉了,從台中的福音街,到明星咖啡屋,到台大前面的違建舊書攤,他們的身影,彷彿是一個寂寞的、流離飄蕩的世代的縮影。

周夢蝶-《化城再來人》劇照
詩僧周夢蝶在台北武昌街明星咖啡屋前賣書的景象,是台北最美的風景。(《化城再來人》劇照)

在街道邊獨坐閱讀,賣書為生,他們揹負著流離千萬里的身世,故國的舊夢,最終在書堆中,尋找一個思想的出路?或者是一個武俠的幻想世界來遺忘人間的痛苦?或者是文學的安慰來渡過這殘損的人間世呢?

角落裡的馬克思

禁書也是一種知識的壟斷。已經查禁,你硬是找不到。擁有者如同擁有武林秘笈「九陰真經」,他引以為傲,自己在家苦練,出來炫耀武技,三不五時引用兩句。你卻看不到,心癢難耐,痛苦難當。恨不能去他家偷出來看看。而愈是不傳,愈是讓人好奇。

上台北讀書後,某一天,大家在討論近代史。那時近現代史都是禁忌,中共黨史不知道,連國民政府自己的歷史也是改寫的居多,真實的少。愈禁愈好奇,大家一起研究。但歷史是要比資料的,沒資料,就沒有學問。

有一天,一個朋友忽然用炫耀的語氣說:事實上,中共不是這樣的,某某書曾這樣寫過……。大家聽到書名,心頭一驚,暗呼:那書我為什麼沒見過?

果然是一本禁書。於是趕緊的追問:那書可否借閱?擁有者答曰:「不行,那是人家借我看的。」

又問:「那是誰的?可否我自己去借?」

答曰:「這太敏感,不方便說。」

唉!算了,人家擁有武林秘笈,你硬是沒辦法。

後來才知道,牯嶺街可以尋找到一些被賣出來的禁書;那些書大多老舊,可能因為某個人過世了,被後代不知情的人給賣出來。有些書,則是要透過特別管道,有些特權,例如政大國際關係研究中心才能找到。

重慶南路也是另一個管道。有一家書店位在地下室,表面賣學術書,但在櫃台後面另有一個書櫃子,藏著一些國外進口的新左派書籍。馬庫塞、魯卡其、阿杜塞、托洛斯基等人的著作,就是在那裡找到的。但真正寫著作者為「Carl Marx」的書,那就還是非常敏感的,幾乎見不到。

所幸,科技進步迅速,影印機的時代來臨了。朋友間不斷互相借閱,影印,竟成為知識傳播最快的方法,誰都禁止不了。

有一次,我在輔大圖書館逛呀逛的,想淘寶,找看看有沒有什麼未曾見到的好書,屬於「武林秘笈」這一級的。忽然在一處極低的角落裡,看到「CAPITAL」幾個大字。三大冊的精裝本,書非常老舊,積滿了灰塵,彷彿被擺在角落裡一百年了。我心中狂跳,暗想:媽媽的,不會是他吧?

拿出來一看,我的天,竟真的是馬克思的三大卷資本論!

心中之狂喜,實在無法言喻。我四下觀望,會不會有人看見了?看這書,可能會坐牢的呀!但又擔心,這書,是不是情治單位設下的陷阱?我這是不是自投羅網?

然而反覆觀看了很久,我還是無法放下。再看這書確實無人借閱,而且看起來像是有人把自己的藏書,全部送給了圖書館,後面還蓋著贈送者的章;圖書館不小心,或者不知敏感,才放進來的。當下,就借了出來。然而我還是非常擔心圖書館會因為我借閱,而發覺了這本書。為此我決定立即拿去影印。

為了怕在學校附近影印會被發覺,我還特地跑去台大附近,東逛西找,才找到巷子裡一家不起眼的店,看店的小姐還年輕,似乎不是讀書人,我希望她不會注意到這一本書是馬克思的著作,最好她根本不知道誰是馬克思。

當時還沒有雙面影印,資本論第一卷印起來,竟成了五冊,有如連載武俠小說。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決定當它是「九陰真經」,回家好好練功。於是一字一字的查字典,逐句逐句的努力啃。然而,無論英文單字怎麼查,文字似乎可以通了,但內容還是不了解。第一卷的第一冊就卡住了。

這《資本論》果然是「九陰真經」,沒有一點內力和武學根基,真的行不通。練武之道果然與閱讀相通。

楊渡與新書《暗夜裡的傳燈人》(天下文化出版)
楊渡與新書《暗夜裡的傳燈人》(天下文化出版)

*作者為知名作家,現任中華文化復興總會秘書長。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暗夜裡的傳燈人》(天下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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