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艾俐專欄:母親節談失去母親的療愈

2024-05-12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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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母親需要一段時間的療癒。

失去母親需要一段時間的療癒。

不要站在我的墳前哭泣,
我不在那裡,我沒有沈睡。
我是千縷微風吹,
是輕輕的飄雪,
是柔柔的落雨—美國詩人瑪麗佛來
母親節將屆,多少人和母親歡慶母親節,也有多少人為失去母親而悲傷,在母親節,本報專欄作家楊艾俐,特別將其近三年喪母之療愈歷程,分享給本報讀者,願天下失去母親的人,一起走這趟療愈之路。

在深圳一家飯店中,我的一位已畢業10年的學生,堅持要單獨請我,菜上不久,她就眼眶泛紅,嚶嚶地哭起來,原來她母親半年前過世,本來只有小病,後來四天內就過世,才64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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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三年前我母親也在四天內過世,死亡來去如風,如此伶牙俐齒。

但親人哀悼的旅程卻如此遙遠、崎嶇。

每年母親節及6月27日是我最難忘的日子,2021年6月27日母親急性心臟衰竭而過世,因為是在隔離病房,雖然我在台灣,但仍不能看她,當天早上十點多,萬芳醫院護理師開啟line的視訊給我們,我說話,她時而點頭,絕大部分都在昏睡。

但是當我帶她做決志禱告後,她有回答,(在她離世前,我常和她一起禱告,求神保佑),雖然不願承認她隨時會走,我和她道謝撫育之恩,也支撐了整個家族18年(我父親18年前過世),更道歉以前對她的頂撞,我也答應一定會照顧她在大陸的妹妹。

後來看到一些研究,對將要告別世界的親友說什麼話,總括來說,就是道謝、道別、道愛、道歉,我從潛意識說出的話,居然都合乎這個原則。

當時我們都期待下午轉到普通病房時,我們可去看她。

沒想到下午一點多,我們接到醫生通知,母親正在接受急救,要我們趕快趕去,到醫院時,她已經停止呼吸,血壓機上顯示一條平線,醫生說在把她轉到普通病房時,路上就過世,死神是乾淨俐落的。

堅持幫她換衣服

護士請外籍看護幫媽媽換衣服,我和哥哥堅持我們自己換,一面換,一面跟她說話,講「媽,手彎一點」她的手臂真的彎了些,人去不遠,應該還能聽到聲音。

當天下午,我們安頓了她的大體,通知近親及朋友。晚上,我居然還上了Zoom,當時我在寫「投資教父—劉宇環」一書,要訪問他在義大利的一位友人,這位友人,已經約了快一個月,改期了兩次,再要改期太麻煩了,而且工作可以轉移注意力。

作者四歲時與母親合照。(作者提供)
作者四歲時與母親合照。(作者提供)

我母親過世一兩個月,有些行為,現在看來,有點奇怪,我一向喜歡安靜,但我那時很喜歡在喧鬧的地方用餐,覺得老饕中一定有人喪母過,我是在尋找共業;又如我對弱勢非常同情,以前攤販不耐煩,我買完還會跟他們謝謝,但是喪母後,我還會跟他們起語言衝突。

我懷念以前,重孝的人都會在衣袖上,別一方麻布,不知何時這個習俗已消失,我覺得這有必要,不是博取同情,而是讓人知道此人在重孝中,也在傷心中,可能需要陌生人多一些同理心。

身心異常如行屍走肉

那時只覺得身心異常沉重,如行屍走肉,正值炎夏,我似乎感覺不到暑溽,每天只能辦必要的事,事畢就躺在床上。對我們一生都在衝鋒陷陣的人,實在痛苦,第一次感覺到力不從心,後來我告訴自己,只要能完成每日日常就可以,不必每刻都得活得奮發向上,意興飛揚,

聖經箴言裡,人間最智者--以色列所羅門王,就點出人生有不同階段,生有時,死有時;哭有時,笑有時; 哀慟有時,跳舞有時;戰爭有時,和平有時。

想通了這點,我順服於現有情境。母親過世那一剎那,和她講話、幫她換衣服,送大體去殯儀館、祭拜,看大體化妝,凝視上弦月,乃至追思儀式,鞠躬,講話,一切都按古禮進行,乃至與分別18年的父親在新店碧潭的空軍公墓合穴,沒有問為什麼(記者職業病)

父親於2004年安葬,當時碧潭公墓破舊陰沉,馬英九時代重新整理,烈士墓都重新上了漆,很多是18歲就墜機而亡,。馬英九總統還為家屬裝了電梯,他還開啟夫妻合穴的制度,對我們家屬甚有幫助。

心理學家Kubler-Ross曾將悲悼分五個階段(The Five Stages of Grief),1.否認/隔離(Denial & Isolation)2.憤怒(Anger)3.討價還價(Bargaining)4.沮喪(Depression)5.接受(Acceptance),但是這五種階段並不是一簇而就,而是來來回回,尤其喪失至親。

大哭幫助療愈

其實日後想來,所有這些都是一步步的療愈過程。

放聲大哭是療愈重中之重,大部分人都忍住不哭,但根據很多研究追悼的專家表示,放聲大哭是正常的情緒宣洩。我剛開始,是絕望地哭,過世前半年,她身體極為虛弱,長夜漫漫中,我擔心她過不了今夜,每天都會出現兩三種新情況,我覺得那麼多擔心,禱告、祈求,都已一江流水,沒有用了,我媽媽的外籍看護有次說,「我不怕奶奶回來,我怕你大哭。」

接著是 失恃的哭,我跟母親緣深情也深,一甲子多,多少記憶湧上心頭,她陪我大學考試,從屏東要到高雄去考試,七月的南部,炙熱的太陽,母親熱切要我們考上大學的心,每節考完,她在我旁邊扇扇子,第一天晚上我睡不著,她坐在我旁邊扇扇子,雖然有電風扇,但是倚著她還是不同,很快就睡著。

作者的爸爸楊炎暉和媽媽吳娓娓合照。(作者提供)
作者的爸爸楊炎暉和媽媽吳娓娓合照。(作者提供)

我出國讀書,她之前默默幫我打包行李,做旗袍,買耳環、項鍊,到了松山機場,忽然她放聲大哭,那是種撕心裂肺的哭,她的哭聲迴盪在在松山機場的高樑上,今天記憶猶新。

我每每搭飛機,她會給我已蒸好的肉片、紅棗、佝紀湯,而且只有兩人份,有如我的專屬廚師。 進入臥房,書桌前的一盞小燈,厚重的棉被,加上她溫暖的眼神,就是對旅人如我最大的安慰。外面縱然是驚濤駭浪,風霜雪雨,我找到了避風港。中世紀詩人但丁曾說,“世界上有一種最動聽的聲音,那便是母親的呼喚 。

療愈考驗重重

在台灣心思有所寄託,到了美國,卻又是另一番光景,我參加過我們教會舉辦過的療愈課程、自己冥想、禱告上帝,也是忽好忽壞。我心疼我媽媽那一代,經過抗日戰爭,內戰,逃到台灣,一生都顛沛流離,但是我繼而想到,當我和哥哥出校門後,家裡情況馬上好轉,她有了自己的房子,也和父親去了中國大陸、東南亞、美國、日本,應該也算中老年有福了。

2023年初回台灣是一場悼母行,那年我們將她送進新店空軍公墓,與爸爸團聚後,我就飛回美國。她過世後,第一次回木柵,走在市井巷弄中,彷彿恍若隔世,在木新市場,大概我母親跟每個攤販都講過話,問過價錢,對很多婦女來講,到菜場,不止買菜,備肉,盤魚,而是社交場所,療愈的地方,看著媽媽的舊識,我已惘然,如露如夢。

回台灣,才能真正療愈

到新店碧潭空軍公墓,我向她傾吐這近兩年對她的思念,說著說著,在淚眼婆娑、香煙繞燎中,她恍若真的走出來,要掙扎著病體,為我準備餐食。也看到

她倚著七樓陽台和我揮手,直到我上車為止,是倚閭望女歸的身影。

作者四十歲生日與母親合照(作者提供)
作者四十歲生日與母親合照(作者提供)

往昔,我來台北市訪問或辦公,都盡量快點趕回家,跳上捷運,馬上打電話給媽媽,告訴她我何時會到家。

這是我第一次不必事事報備,除了有遠行,告訴我哥哥外,每天沒有人等我,也沒有人在意,我去了哪裡,我可以自由自在,多久回家就多久回家。但是對這新得的自由竟然悵然所失,朗朗上口的「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其實還有比自由更可貴---媽媽愛的鐐銬。

過數日,燈光下年華如水,天上是滿月,地下撒了一地的細銀,我思往思塵,忽然恍明,她不會再回來了,我們母女已是隔世人,以前那種怕不思念她,會忘記她,已經昇華成蘇軾的詞“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也就是不想念她,她還是會在。也是納蘭性德所說,”情到多處情轉薄“,這可能是走過喪母之療愈一半旅程。

今年一月到四月我回台灣,又療愈了些許,我住木柵,出門來回都會經過我們曾經住過二十餘年的巷弄,剛開始著實“觸景傷情”但每天經過,反而是療愈,我回憶著與爸媽住在一起的日子,每年過年過節,媽媽穿梭在十五六個湖南攸縣鄉親中,四桌麻將,她不但準備早午晚餐,還會湊上去打個幾圈。那時已近50歲,但是她仍然精力無窮。

多走幾次,居然沒有那麼感傷了,但我心中總有一方角落,為她留著。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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