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伊始，國際稀土市場就已迎來一場風雲詭譎的變化。在美國地質調查局一月發布的稀土報告中顯示，中國稀土產量在全球占比中高達68％依舊牢牢掌握世界稀土主導權。然而，當馬來西亞政府在同一時間點，也接連發布幾則有關稀土的新政策後，全球稀土格局將被牽動，以美國為首的抗中稀土大聯盟也將面臨嚴厲考驗。
眾所周知，總計含17種金屬元素的稀土礦遍布全球，一點也不「稀」，它的稀缺在於它通常伴生於鐵、錳等其他金屬礦脈中，且含量極低，生產一噸稀土往往伴隨2,000噸廢料，其中還含有多種輻射物質，會在開採、提煉、分離等過程中釋放出來，成為毒害環境的殺手。這也是歐美各國明明擁有稀土礦，卻不敢、或不願在國內打造自主稀土產業鏈的原因所在。
不想汙染自家環境，又不願被中國稀土「卡脖子」，早在2007年，以美國為首的西方抗中稀土大聯盟便選定馬來西亞為其重要合作夥伴，由澳洲礦業巨擘萊納斯(Lynas)向馬國工業發展局申請在彭亨州關丹的格賓工業園區設立稀土分離廠，並獲得建廠批准，可將澳洲開採的稀土礦經過初步洗選（稱為精礦）後運到馬來西亞，進行分解、洗滌（Cracking & Leaching，C&L）等後續加工。該廠自2012年投入運作，享有12年免稅期，亦即萊納斯從設廠運作後，至今未曾繳過稅。
然而這種作法，卻因萊納斯遲遲無法達到最初允諾的無輻射標準，引發馬國環保團體的強烈抗議，其生產累積的約120萬噸水瀝濾淨化固體（WLP）輻射性廢料無處可去，更成為雙方爭執的焦點，雖有西方陣營強力施壓，但該廠仍始終籠罩在關廠陰影中。
例如2020年3月，當馬國政府核准萊納斯馬來西亞廠三年一期的營業執照更新時，便依據萊納斯2012年的承諾書，提出了4項附加條件，主要包括：
1、萊納斯必須確保其所興建的永久廢料儲存槽 (PDF) 只能存放現有及直至2023年7月所產生的水瀝濾淨化固體（WLP），此部分含有輻射性物質。
2、萊納斯必須確保澳洲礦石的分解與洗滌 （C&L）設施需在2023年7月前投入運作，此後，萊納斯將不被允許把含有天然放射性物質（NORM）的原料帶入馬來西亞，也不允許在馬來西亞進行會產生輻射性廢料的分離製程。
儘管爭取到續命機會，但基於技術不足、成本考量等原因，2022年5月，萊納斯又向馬國政府提出要求，希望取消上述 4 項條件。經過冗長的審議過程，馬國的原子能執照局（AELB）於2023年1月19日明確拒絕了這項申請，並再次重申，該國雖仍將依往例批准更新萊納斯的營業執照3年（即從2023年3月3日起至2026年3月2日），但萊納斯必須遵守原有條件，在2023年7月前達成「無輻射營運條件」，否則多項業務無法運作，將面臨限時停產的困境。
萊納斯稀土廠作為中國以外唯一具有商業規模的加工廠，全球的稀土加工從冶煉、分離、純化為稀土產品，中國佔比87％、馬國萊納斯11％、愛沙尼亞2％，由此可見，萊納斯的馬國廠若停產，西方陣營重新打造稀土供應鏈的企圖將徹底崩潰。茲事體大，在全球關注下，馬來西亞亦承受極大壓力。當時的說法是，如果萊納斯馬來西亞廠能將其廢料運往國外，馬國政府可以考慮允許該公司保留其在關丹的營運。但在環保意識高漲的今天，又有哪個國家願意接受幅射廢料呢?
果然，跨不過「2023年7月起無輻射營運」大限的萊納斯，在該年10月20日黯然宣布，將暫時結束在馬來西亞的所有稀土業務，僅保留少數高階稀土磁鐵等項目。消息一出，不僅股價大跌，更引發各方震動。
然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僅僅3天後，情勢就出現逆轉――馬國政府於10月24日宣佈，決定有條件更新萊納斯馬國營運執照的規定，讓該廠可以持續運作，直至原訂的2026年3月執照屆滿為止。
馬來西亞科學、工藝暨創新部部長鄭立慷表示，該國原子能執照局（AELB）已允許萊納斯繼續進口含有天然輻射的稀土精礦，並在當地進行分解和洗滌（C&L），前提為必須確保水瀝濾淨化固體（WLP）廢料的輻射性低於1bq/g。
從「零輻射」放寬到「輻射性低於1bq/g」，一般認為這是馬國政府的退讓，也是西方陣營的勝利；還有人認為，這是複製了2023年8月日本福島核汙染水排放入海的國際容許模式。至於馬國原子能執照局的官方說法則是，該局係依據實驗室層面的初步研究結果作出決定。該研究顯示，新技術可以從WLP廢料中提取含有放射性的釷（Thorium），直至廢料的輻射濃度低於馬來西亞「1984年原子能執照法令」的標準，無須受其列管。
不過，標準固然放寬了，但萊納斯能不能達標仍有疑慮。根據2023年10月24日，科學、工藝及革新部長鄭立慷所言，過去12年來，萊納斯馬國廠的WLP標準始終停留在5至6 bq/g不見改善。另外，鄭立慷也指出，萊納斯必須在未來兩年內，將提取釷的技術，從現有的實驗室規模，變成試點專案，再到規模化使用。故要求萊納斯在兩三年內脫胎換骨，恐怕難度不低。
當西方陣營還在對馬國政府的態度逆轉半喜半疑時，緊接著，馬國政府又再出一記重拳――2024年1月3日，馬來西亞森美蘭州（Negeri Sembilan）宣布，州政府已批准該州稀土元素（REE）開採的標準作業程式，至此，全球科技界才恍然大悟，馬國建立其自主規劃的稀土產業鏈佈局已悄然成形了。
森美蘭州州務大臣阿米努丁．哈倫(Aminuddin Harun)表示，為了讓州當局能夠有效監控稀土開採，與國營公司的合作是必要的。另外，州政府還將允許中國以外的外國公司競標該州的稀土礦開採工作。可以預見，當馬國稀土礦開採出來後，萊納斯馬國廠必將大量採購，藉此促進當地經濟發展，以求降低居民對稀土汙染的疑慮與抗爭。
馬來西亞的新稀土產業鏈模式的重要性
儘管馬來西亞的稀土儲量並不豐富，也未被美國地調局列入統計，然而放眼全球，稀土儲量前4名的國家―─中國、越南、巴西、俄羅斯(四國總計占全球儲量的84%)―─都不屬於反中稀土大聯盟，所以西方國家對於馬來西亞打造稀土產業鏈的企圖也是樂觀其成，未來若能營運成功，可以在其他國家比照開礦、設廠，多點開花，以全面擺脫中國的箝制。
但魔鬼總是藏在細節裡。正如前文所述，明知萊納斯目前的WLP輻射還停留在5至6 bq/g，馬國政府若真有誠意放行，又何必訂出1bq/g的高難度新標準？這背後是否有其他圖謀？答案果然不久後就在世人驚訝中揭曉。
2024年3月20日，持親中立場的馬來西亞安華內閣責成科學、工藝暨創新部部長鄭立慷4月底訪問中國，針對中國政府於2023年12月起禁止多項稀土加工技術出口一事尋求突破，同時邀請中國公司赴馬來西亞投資稀土精煉廠(中國用詞，亦即C&L廠)。外界這才驚覺其玄機所在：因為中國政府早於2011年1月24日發布的《稀土工業污染物排放標準》，其中有關含有輻射的釷、鈾的水污染物排放濃度限值標準皆為0.1mg/L，相似於馬國設定的1bq/g新標準。換句話說，馬國放寬汙染限制，與其說是對萊納斯網開一面，或許更像是給了中國一張入場門票，相信中國一定會「欣然接受」馬國的邀請，並積極地以極短時間完成設廠並投產。
可以想見，如果萊納斯馬來西亞廠能在2026年3月前達到馬國新訂的環保標準持續運營，那當然皆大歡喜，而一旦萊納斯因無法達標而被迫出局，西方陣營也將無力責難馬國；而此時，以中國設廠的速度與技術實力，新設的稀土精煉廠應已落成，如此則可順利地無縫接軌佔據馬國的稀土市場。屆時，全球稀土市場幾乎完全被中國掌控，以美國為首的抗中稀土大聯盟恐將再度陷入困局。
馬國兩面下注的稀土遊戲玩得巧妙，但對此高度警覺的美國也早有備胎，例如近年剛探勘出鉅量稀土儲量的蒙古就是炙手可熱的下一個目標（請見筆者「蒙古稀土資源現況分析」一文）。至於已探明稀土儲量高居全球第二的越南，更可謂是美國追求已久的夢幻稀土情人，只是過程曲折始終無法如願。不過隨著2023年9月10日美國總統拜登訪問越南，將兩國關係升級為「全面戰略夥伴關係」並簽訂稀土合作協議，美越之間或許又將上演新一輪的稀土分合與纏鬥大戲。這些國家雖小，卻在大國相爭中力求獲取最大利益，未來情勢如何演變，且讓我們拭目以待。此番觀摩各國政府爭奪關鍵礦產的態度與方法，實在值得我們台灣學習啊！
＊作者為「台灣稀土暨稀有資源應用產業聯盟」召集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