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流入與明朝滅亡:《白銀帝國》選摘(3)

2018-10-01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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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的減少導致各種窖藏出現,出現了『人為的疾患』。由於許多捐稅要使用白銀支付,賦稅負擔變得不可忍受,許多人因此破產,曾經的富庶地區出現『人去屋塌』的現象,而朝廷榨取到的財政收入大幅減少。」(示意圖,維基百科)

「白銀的減少導致各種窖藏出現,出現了『人為的疾患』。由於許多捐稅要使用白銀支付,賦稅負擔變得不可忍受,許多人因此破產,曾經的富庶地區出現『人去屋塌』的現象,而朝廷榨取到的財政收入大幅減少。」(示意圖,維基百科)

明代白銀的使用普及,首先是經濟自身的貨幣化需求,就外在供給而言,也依賴於海外白銀的流入,這是中國海外貿易與地理大發現的因緣際會。白銀繁榮於大明帝國之際,無意之間,也埋下毀滅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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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明朝在一六四四年的滅亡,應該回到更早。明朝是中國新舊世界的節點之一,明朝一方面延續此前歷代的演變邏輯,另一方面也為明清時代的轉折埋下伏筆。在時間坐標軸上,明帝國對應著歐洲石破天驚的變革,出於比較的慣性,史學家總喜歡從明代入手來剖析千年得失,一切無關緊要的年分亦被標注在案,賦予深遠意蘊,比如黃仁宇的一五八七年,再比如漢學家芮樂偉.韓森的一六○○年。

對於中國而言,一六○○年是一個分水嶺。一生都為中國著迷的韓森,其視角與我們慣常的思維不同。她指出一六○○年之前,中國其實是「開放的帝國」。她放棄慣有的王朝劃分,將一六○○年之前的中國定義為三個時期:首先,從商周到秦為第一階段,這是西元前一二○○年到西元前二○○年的構建中國時期;其次隨著西元前三世紀秦代的統一,本土道教開始有組織地興起,眾多佛教徒也來到中國,中國開始了面朝西方以及印度的一千兩百多年;最後則是從十世紀到十七世紀開始轉向北方,大部分時間中國都處於北方游牧民族的統治之下──同時他們也被日益中國化,蒙古人仍舊是明朝的最大戒備對象,最終則有東北滿族的崛起。

一千六百年前後發生了什麼?伴隨著巨量白銀的流入,白銀在中國的地位在明代中葉之後有增無減,從各方面鞏固了銀本位的地位。不少學者強調張居正「一條鞭法」的作用。「一條鞭法」的推行徹底廢止了洪武體制,上接中唐楊炎的兩稅法改革,下接清初雍正的攤丁入畝制度,令中國財賦體系最終告別實物稅,轉向貨幣稅。學者們普遍同意,它進一步加大了明代經濟白銀化程度,根據學者彭信威估算,明代兩百多年內,金銀比價從明初的一比四、一比五到明末的一比十甚至一比十三。貴金屬的流動看似只是經濟行為,但其作用以及副作用則相當漫長,甚至影響了一個帝國的興衰。

祕魯銀礦發現之後,歐洲銀礦大部分廢棄,日後聲名鵲起的經濟學家亞當.史密斯斷言,美洲銀礦不僅對歐洲銀的價格有影響,而且對中國銀礦的銀價也有影響。他目睹了十七世紀貴金屬對於歐洲的影響,也注意到這種新舊大陸之間的交易對於彼此的影響,「以金運往印度,又不如以銀運往印度為有利,因為在中國及其他大部分印度市場上,純銀與純金的比率,通常為十對一,至多亦不過十二對一。而在歐洲,則為十四或十五對一。在前者方面,雖能以銀十盎司至多十二盎司購得金一盎司,在後者方面,則需銀十四盎司乃至十五盎司。因此,對於航行印度的歐洲船舶,一般地說,銀是最有價值的輸運品。對於向馬尼拉航行的亞卡普科船舶來說,也是如此。新大陸的銀,實際就是依著這種關係,而成為舊大陸兩端通商的主要商品之一。把世界各處相隔遙遠的地區聯絡起來的,大體上也以銀的賣買為媒介」。

明朝末葉中國與世界貨幣體系的交換關係,甚至與二十一世紀初葉的入超與熱錢情況很相似。中國最早從羅馬時代便被認為是歐洲貨幣的歸宿,由於國際收支結構有利於中國,白銀從全世界源源流入中國,十七世紀在美洲白銀推動之下更是如此,「西屬美洲所產白銀,有二○%被西班牙大帆船直接運過太平洋到達馬尼拉,然後運往中國購買絲綢和瓷器。還有一部分美洲白銀通過中亞貿易到達俄國的布哈拉,然後間接轉入中國。美洲新大陸出產的貴金屬,有一半之多經上述渠道流入中國」。

對於偉大的羅馬帝國,其生命力曾經被認為因貴金屬大量外流而枯竭,在這一點上,白銀與明帝國也與此類似。美國學者魏斐德認為,一六四四年明朝的滅亡和清朝的勃興,是中國歷史上所有改朝換代事件中最富戲劇性的一幕,而白銀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十七世紀上半葉,中國爆發過多次重大饑荒。過去的解釋往往歸結於自然原因,事實上除此之外,更可將其歸結於積患已久的經濟社會問題的悲劇性產物,甚至湧入亞洲的金銀也難辭其咎。歷史學家艾維四指出,「這些金銀促成高水準的公共支出,快速的城市增長,以及激烈的經濟競爭,而這一切被證明是社會和政治的腐蝕劑」。他認為中國困境源自幾乎完全仰仗於進口白銀來保證貨幣供應比例,一旦美洲白銀流入中國的實際數量急劇減少,明朝政府就迅速跌入經濟夢魘之中,而明朝的滅亡其實就在於財政的難以為繼。

事後回溯,一系列近乎偶然、卻彼此串聯的事件,為明帝國打上了棺材鐵釘。一六三四至一六三六年,西班牙決定限制西屬拉丁美洲白銀流入菲律賓的數量,一六三九年冬天,在馬尼拉西班牙人與中國人長期的緊張關係最終爆發為暴力衝突,兩萬多中國人被殺,隨後,經菲律賓流入中國的美洲白銀大量減少。同年夏天,日本德川政府決定禁止從澳門來的商人在長崎進行貿易,曾經給中國帶來大量日本白銀的路線也宣告關閉。一連串因素作用之下,中國的白銀進口量驟然跌落。而隨著白銀流入量的銳減,銀錢比價崩潰。這些歷史的線索,靜靜地勒住了套在大明帝國脖子上的經濟繩索。

白銀的減少導致各種窖藏出現,出現了「人為的疾患」。由於許多捐稅要使用白銀支付,賦稅負擔變得不可忍受,許多人因此破產,曾經的富庶地區出現「人去屋塌」的現象,而朝廷榨取到的財政收入大幅減少。白銀枯竭之下,銀錢比價暴漲,對窮苦民眾而言,他們使用銅錢購買活命糧的能力大幅下滑。加之其時正逢小冰期(Little Ice Age),各地自然災難不斷,糧食減產之下,糧食價格暴漲,一六四○年河南災荒之後,米價每斗三千錢,小麥每斗兩千七百錢,從北方到南方許多人餓死。因饑荒與時疫,人口也一時之間減少數千萬人,這導致民間暴力革命在所難免。

白銀是導火索,伴隨著白銀危機而來的經濟危機、自然危機、人口危機,疊加構成了明朝歷史的大轉折。「流亡載道」、「人相食」等記載見諸歷史,饑荒背後則是民變,各類起義揭竿而起。滅亡明朝的李自成部隊出現在西北,對此後世歷史學家認為並非偶然,因為那是一塊遠離白銀浸淫而又飽受饑荒的土地。

通膨的破壞導致社會全面性潰敗,不僅導致饑荒、死亡、民眾受苦,引發各地反叛,也使得官僚集團的薪資縮水,進而又因腐敗動搖了明代政權的合法性。糧食價格不斷上漲,而以銀兩計算的俸祿則相對穩定,這意味著官員收入也面臨著通膨的侵蝕,「到一六二九年,朝廷每年向在朝的官僚、貴族(僅在京城的就多達四萬人)發放的俸祿,只有十五萬兩,不到國家財政預算的一%」。

顯然過低的官員俸祿並非好消息,因為這必然引發更為嚴苛的搜刮。以清官形象在歷史中存在的海瑞,似乎就是為了印證明代的腐朽。像海瑞這樣的朝廷命官,依賴俸祿過活的結果是其畢生清苦,生前為母親祝壽買兩斤肉都可以成為新聞。他雖然最終官至御史,高達二品,死後贈太子太保,謚忠介,然而身後無子,只留下白銀二十兩,甚至喪事也靠他人湊錢。《明史》記載:「白衣冠送者夾岸……天下稱剛峰先生。」可是,有多少人願意像海瑞那樣活著甚至悲切地死去呢?海瑞經歷了正德、嘉靖、隆慶、萬曆四朝,天下聞名,但在仕途上起起伏伏,並沒有被真正委以重任。

可想而知,海瑞的清廉不僅是少數,而且在那個時代顯得不合時宜。當謀求非法收入成為政治潛規則,甚至明朝歷代皇帝也盡力充實內府金庫,將天下視為私產,軍費緊張卻「不得請發內帑」──諷刺的是,到最後李自成占領北京時,明朝內外府庫僅剩下黃金十七萬兩,白銀十三萬兩。當腐敗成為一種制度性現象,上層對下層平民殘酷壓榨,那麼社會的潰敗不可避免,滅亡也為期不遠,「明末的經濟衰退,是由於制度的破壞導致了整個社會秩序的崩潰」。

歷史並非單一原因可以解釋和推動的,國人對於大歷史的偏執往往罔顧現實的複雜性,探求歷史真相意味著接近可能的真相而不是尋求單一的推動力。白銀是歷史的血脈,但並非歷史的原因以及目的。白銀流入與國際貿易、經濟市場化和貨幣化本來並存,對白銀的接納與否,其實並非官方的希望或推動一手造成。白銀的流行,仍舊由明代商品經濟繁榮決定。無論是何種貨幣,最終得到市場認可仍舊源自民眾的選擇,中國交子、歐洲貨幣甚至明代最後的紙幣鬧劇都證明,君主或許可以選擇某種貨幣,甚至將自己的頭像印在貨幣之上,卻無法強迫人們使用。而白銀流入啟動晚明商業經濟繁榮之際,其流入枯竭也成為套在明王朝脖子上眾多繩子中的一根。

*作者徐瑾為中國經濟學者,現為英國《金融時報》旗下FT中文網財經版主編、首席財經評論員。著有《有時》、《印鈔者》、《凱恩斯的中國聚會》,本文取自作者新著《白銀帝國:從唐帝國到明清盛世,貨幣如何影響中國的興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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