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街」之全世界都喊毛主席萬歲:《故城故事》選摘(3)

2023-09-30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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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毛澤東的掛像。(美聯社提供)

圖為毛澤東的掛像。(美聯社提供)

到閣樓來上班的第二天,我就不揹那個軍包了,乾脆把要帶的東西都拿在手裡。東西其實很簡單,除了一把用來遮擋烈日的紙摺扇,就是書。可以把它們坐在我身下。這雖說對書有失恭敬,卻比較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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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時候找到了個新的借書場所,就是位於五一路的湖南省科技情報站。那是一座三層樓的紅磚房子,二樓有半層是資料室,裡面一排排地安放著好多列書架。其中有好幾架是英文科技期刊。我先前待過的那間街辦電子廠的廠長是個怪才。我們都叫他張老師。張老師是電子學專家。精通好幾門外語。早在六〇年代初他就出版過一本電子學專著。文革中他在內蒙古一所大學教書,在「內人黨」事件中了招,遭關押批鬥。雖然撿回了一條命,卻殘了一條腿。不過因禍得福,他以病殘理由回到老家長沙。他得知我愛好文學又在學外語,便勸告我道:「文學太危險。你不如搞科技翻譯,比較容易找到出路。」

科技情報站資料室管理員是位與人為善的女青年,見我三天兩頭到這裡來看英文期刊,竟破例幫我辦了一張借書卡,讓我把過期期刊借回家看。那時候國內有些科技期刊已經復刊。我便翻譯一些短文,按照期刊上提供的地址投寄過去。竟真的有一篇集成電路方面的譯文在一家期刊發表了。那是我平生發表的第一篇文字。

這樣,我便也漸漸適應如意街閣樓車間。這裡千不好萬不好,畢竟離五一路近,步行只須十來分鐘。我可以利用午休時間跑過去看書借書。我拿到廠裡去的那些書,便大都是那種書。

一九七四年那個時候,書已經不像前些年那樣危險。看書的人大抵也不會被追查批鬥了。全民瘋狂階段進入到全民休克階段。而那些引領這場瘋狂的人物也意識到,舉國上下只讀一本書,並不現實,也不可能。一些「供批判」的封資修讀物漸漸悄然出現,廣播電台甚至開始播放學英文節目了,學校裡也重開了英文課。

所以我敢於公然挾著那些書穿街過巷,雖然時不時引來質疑的目光,但沒有被扭送派出所之虞了。而最令我驚異的是:我挾著英文科技期刊走進閣樓,我那些滿口粗言穢語的同事,不但沒像先前那樣出語傷人,竟都顯出一副刮目相看的神情,發出聲聲驚嘆:

「唉喲我的娘老子!好大的一本書咧!」

「媽媽的,還不是中國字呢!」

「王妹子你都認得?」

朱家裡的聞聲繞過桌子跑了過來,拿起一本書翻看:「讓我看看讓我看看。媽媽的屍!是英文的咧!」

原來她竟然是有文化的,竟然認得出是英文,甚至還唸出了封面上一個英文單詞:「沃爾特。這是不是『世界』的意思?」

見我點頭,她高舉雙手,發出勝利的歡呼:「老娘好聰明咧!老娘好偉大咧!十年沒拿過書了還記得沃爾特。沃爾特沃爾特浪利夫長眉毛!王妹子你曉得我在講麼子吧?」

「曉得。你講全世界都喊毛主席萬歲。」

這下不得了了,大家都被我倆的才學齊齊驚倒。朱家裡的更是大喜過望,她一把拉過我,相見恨晚地把我擁入她汗巴水流的肥大胸膛:

「你真的是個角色!你真的好了不起!這裡只有你一個人同我對得上話。」

想不到連陳隊長也沒能幫我贏得的尊重,書幫我贏得了。從此我進入到朱家裡的保護傘下,得以享受不被她們的下流笑話拉扯進去的待遇。每逢她們講到特別不堪入耳的環節,還會照顧一下我的情緒:

「王妹子你不如出去走下子。」

「對,你去你那甚麼客雞站拿你的書。」

「你去你去,頭頭來了我們就說你上廁所了。」

溜出閣樓前往科技情報站的路上,我很興奮,甚至都有了點飄飄然的感覺,甚至在考慮:是不是就在這地方一直待下去算了。比起那永無轉正之望的學校,比起之前張老師那間我沒法再待的電子廠,此地竟然有了點點世外桃源的意思。

樂極生悲,用不了多久,我就知道我錯了。

具體時間我記不大清了,只記得那天天氣比較涼快。樹上的葉子開始飄落,而大街上人流的色調也由灰白色變成了藍黑色。我在如意街通往五一路的路口被馬眼鏡叫住了。這人便是陳隊長提到過的那位車間技術員兼主任。他平時不修邊幅,看上去灰溜溜的,此時卻披了一件風衣式樣新工作服,顏色鮮藍,敞開的衣襟被風吹得飄起來,在這髒兮兮的街頭格外令人矚目,不由我不對他刮目相看。

之前我們雖然已經見過,但還沒有單獨交談。他給我的印象恰如陳隊長所言,神不隆通。在長沙話裡這詞語的意思是痴呆鈍傻,莫名其妙。其實馬眼鏡的形象還是蠻不錯的,個子瘦瘦高高,面孔清清秀秀。可惜臉上架了一副破黑框眼鏡,兩隻大鏡片圓溜溜,喧賓奪主地把他臉上其它的器官都埋沒了。偏那鏡片好像從來沒擦乾淨過,讓後面的那對眼睛看去令人捉摸不透。從裡面射出來的目光,要麼半天對不準焦距,要麼呆呆盯住一個目標不放,好像剛從一場海難中獲救,對他重新回歸的這個世界充滿了驚懼。

馬眼鏡雖然是我們的車間領導,卻輕易不上我們車間來。他在街對面的機修車間安了張桌子,從那裡通過王姑娭毑遙控車間的技術事務。原因很簡單,「怕了那班堂客們。」因為他有「作風不好」的前科,這班堂客們就把他視作同類,引為知已,說起下流笑話來不但不因他的性別和技術有所忌諱,反而添油加醋更加起勁。

可憐的馬眼鏡,受不了她們這般厚愛,每次駕臨都像救火隊員似地,來去匆匆,說起話來聲音在喉嚨裡打轉,天一句地一句地不著邊際,明明說的是中文,卻要王姑娭毑在一旁充當翻譯:

「滿妹子,他講你那台機子要加點油。」

「劉家裡的,他講萬用錶要插到底才量得準。」

「周家裡的,他要你下手不要那麼重。」

不管甚麼話都會被這班堂客們引申成一個下流笑話,笑得驚天動地,把那馬眼鏡氣得臉紅脖子粗,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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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城故事》,立體書腰。(二0四六出版提供)

*作者王璞,生於香港,長於中國。曾任職出版業與大學教師,現為專職寫作,本文選自作者小說新著《故城故事》(二0四六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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