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走樣了，臉型都變了、也禿頭了，沒人認得我，大家看到我的人形立牌上面寫著『主播楊中化』會想起來，人形立牌滿重要的…」
從電視台新聞主播，到在菜市場擺攤賣貢丸，楊中化「人生從此不一樣」。我曾在迪化街看到他賣貢丸的身影，頭戴斗笠，身穿T恤短褲，脖子上披著條毛巾拭汗，前方一口大鍋熱氣蒸騰地浮著滿滿的貢丸；我在不遠處望著，卻沒有上前打招呼，後來看到一個朋友臉書po文，她與擺攤的楊中化熱情相認，我想到自己那天沒勇氣上前，到底為什麼？因為心裡覺得不忍。但為什麼要覺得不忍？賣貢丸不好嗎？
報章雜誌報導過楊中化的消息，我還是想約他到錄音室，聽他親口說說當年為什麼做出這樣的巨大改變。颱風來臨前夕，楊中化騎著摩托車從風雨中來，同樣穿著T恤短褲涼鞋，身上滴著雨水，模樣與「主播」早已相去甚遠，他把手裡拎著的一個塑膠袋舉起來笑著說，「我帶了兩包貢丸送妳！」
聆聽趙心屏《人生從此不一樣》podcast專訪楊中化（約35分鐘）
電視台令人心灰意冷 動念傳承舅舅的貢丸
一晃眼，捏貢丸的人生已經12年，楊中化講起當年在電視台因為被告妨害名譽，公司要他留職停薪，長達7、8個月沒有薪水，雖然事隔多年，他的情緒還是因為往事而波動，兩行淚立時流了下來，熱淚不止，「妳問我為什麼不去別家電視台，我跑新聞10年資歷應該有很多機會，就算從基層記者做起薪水也不會少，但想想在一家電視台拚了10年，遇到官司老闆不挺，心灰意冷！去別的電視台會不會又遇到同樣的事？努力調查報導又被告，萬一又惡性循環該怎麼辦？想想算了！不想再回電視台，反正就一口飯，毅然決然離開電視台…」
楊中化在電視台跑的是社會新聞，看見人生百態，也常被告；他的舅舅是新竹城隍廟貢丸老師傅，因為肝癌過世，他動念想把舅舅的手藝傳承下來。「從剛開始做，到成功的過程滿戲劇性的，舅舅生前口述貢丸製作配方，我記在一張紙上、夾在書裡，好不容易找到那張紙，卻已經被蟲蛀了只剩一半，剩下豬肉、鹽、糖…等配方，至於份量的那一半全不見了」。
他花了5萬元在新竹老店買了部二手檜木桶打漿機，一次能打70斤豬肉，買了肉試了又試，「到底後腿肉和豬背油的比例是6:4還是7:3？肉跟配料該下幾兩？一開始貢丸總是不成貢丸，像獅子頭；早也試、晚也試，整整試了兩個月，直到一天覺得吃起來口感和味道很接近阿舅做的，拿給一位舅舅以前的老饕客戶品嚐，他說，對對對，就是這個味兒！終於找回最傳統貢丸的古早味，總共打掉3千斤豬肉才成功！」
他開始在汐止黃昏市場向朋友租了個攤位擺攤，我問，擺攤，心裡會不會有什麼關卡過不去呢？他說，一點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電視記者的歷練就是拿著麥克風在人群中，不論命案、颱風、跨年…連線、播新聞，我只是換個方式在人群裡，尤其跟婆婆媽媽互動，有的人看過我，有的不知道我是誰，很多人都給我第一次機會買我的貢丸，吃了好吃就會再來，那時我的回頭客很多，10個客人裡有7、8個會跟我買第2次！」
聽到他這樣說，我覺得自己看到他擺攤時有所不忍，實在是某種士大夫心理作祟，是我的問題！
「我在市場擺攤一開始，就做了個『主播楊中化 爆漿大貢丸』的立牌，那時影劇記者朱梅芳寫了篇報導，很多人看了慕名而來，從新北、台中…，最遠從高雄坐火車來買貢丸，那時還滿開心的！」
主播貢丸 創團購紀錄 CNN也說讚
沒有任何心理的糾結或關卡，他盤算著，除了在菜市場擺攤，能不能走出去呢？第2年決定參加為期4天的世貿美食展，結果讓他嚇一跳。「每天都有大約兩千人在我的攤位外排隊，只要我一站出來就大概排了5百人，4天下來共有8千人吃過我的貢丸！」一家團購網站在世貿展結束後找上門：「主播，我們來幫你賣貢丸！」當時他一天備貨兩百斤貢丸，團購網要求他先準備5千包試試，嚇壞他了。「我的貢丸1包是1斤，5千包就是5千斤！」初期規劃在網站試賣7天看看，結果沒想到當天一上架的第1個小時，5千包就通通賣光，「我又嚇了一跳！後來那1檔7天賣掉3萬包，這還不是最厲害的，我創下的網路最高貢丸團購紀錄是7天15萬個，一個貢丸20元，共3百萬的訂單！」
現在他的貢丸也批發給餐廳和大賣場，另外跟菜市場攤位、賣火鍋料的店異業結盟，也幫餐廳客製珍珠丸，他的爆漿大貢丸還坐飛機賣到香港。
幾年前CNN曾企劃「台灣必吃四十家店」專題而派出秘密客，到他的店品嚐爆漿大貢丸後，「我排第38名，贏過第39名的吳寶春，貢丸類也只有我這一家！」他笑得很開心。CNN當時的報導將他的爆漿大貢丸稱作Giant Pork Ball Soup，形容貢丸的個頭幾乎跟寶寶的拳頭一般大，報導中的照片圖說特別提醒，品嚐這一味不建議穿白襯衫，讓人看了不禁莞爾。
這跟以前跑到獨家新聞的成就感比起來如何？我的這個問題讓楊中化的新聞魂上身、眉飛色舞，「以前我跑過好幾次獨家，中午新聞播出來，下午兩點多晚報放在頭版頭條卻沒有照片，晚報記者都跑到電視台樓下跟我要資料、要照片…」。這樣的榮耀讓我們兩個曾經的電視新聞工作者非常有感，在那個晚報仍然存在，而電視新聞總是抄報紙的非常不爭氣年代，能跑出獨家讓晚報記者追真是不得了啊！
新聞的生命往往只有一天，今天跑了獨家，隔天又是從零開始，每天都在打仗；轉行以後，壓力是在自己身上，必須堅持品質，把最好的呈現給大家。「我既然轉行了，就必須把貢丸的品質，配方和比例控制好，才對得起大眾！」
市場營生百態 看盡小市民辛苦
楊中化強調，他的品牌開放團媽加盟，不需店面和加盟金。多年來在市場營生，他覺得大家都不容易，很多來加盟的都是在菜市場擺攤，如賣火鍋料的，也有麵店、小吃店…。「大家魚幫水水幫魚，只要跟我進貨，就讓你加盟，付貨款即可；我也讓他們掛我的人形立牌，他們的東西賣得好，就會持續跟我進貨，大家互相幫忙…」。
講到這兒，他摸了摸頭，自嘲昔日主播早就變形了，我說，你現在是老闆，責任重大，每個員工都是一個家庭，四間實體店和工廠，雇了不少人？他笑了笑，「工廠雇了7、8個人手，都是二度就業的中年婦女。」
談到家人，海軍上校退伍的父親去年過世時90歲，在世時常會去海邊、山裡幫忙撿拾垃圾，看到報紙上有弱勢需要幫助，就去捐款。他有一次採訪獨居老人的新聞，卻怎麼也找不到老人家，和攝影搭檔彎到後巷，猛然看到老伯伯倒掛在窗上，可能已經死亡多日了，回家跟父親提起這件事，父親立刻表示要捐一具棺木給老先生。「爸爸的善行義舉對我影響很大，我轉行這10幾年，也常一個月就捐一、兩具火葬棺木，累積下來也捐了超過一百具棺木了。最近我上募資平台，推出群眾募資，目標是『阿爸的願望』，想把小愛化大愛；社會上有很多鰥寡孤獨，當走上最後一哩路，家裡連買棺材的錢都沒有，我看過很多這樣的…」。他頓了頓，眼眶又紅了，「我想藉這個機會試試看，如果大家能一起來幫助他們，只要賣出五百包貢丸，就捐出一具棺木；這幾天很多中小企業幫忙，一次就是買5百包，最少五包、最多的一次買1千包，貢丸也可以幫大家代捐到安養院、育幼院。」
現在他開了4家店賣貢丸，至今也仍然在菜市場擺攤，現場捏貢丸、煮貢丸，每週六日早上在社子菜市場，中午進工廠，下午到迪化街擺攤，忙到收攤大約晚上7、8點。這幾年受疫情影響，楊中化在第一線深深感到，雖然疫情降溫，很多人都稱經濟有爆炸性成長，可是又遇到通貨膨脹，對於攤商影響很大，市井小民的日常他天天看在眼裡。「因為消費者買東西會縮手，如陳媽媽每月買菜錢原本是5千元，女兒沒賺到錢，媽媽的買菜錢變成兩三千元，跟攤商買的東西就減少，政府沒有看到這一塊，我每天面對婆婆媽媽，看得很清楚，賣豬肉雞肉的、賣菜的，每天哀哀叫…。」
以貢丸最主要的原料–豬肉來說，最近是他轉行以來價格最高的。「以前1斤從來沒破1百元，我從豬肉1斤58元開始賣貢丸，現在1斤要118元，對於我們這樣的小吃業者…，我們也不可能一直轉嫁給消費者，原物料這樣漲，政府難道沒有看到嗎？每天在第一線，承受原物料漲價的壓力、看見小攤商的壓力，不知道要跟誰講，也不知該跟誰反應…」
十二年拼出貢丸品牌與創新
我問，行行都講創新，他的貢丸可有創新？楊中化說，舅舅傳承的是原味貢丸，為了做出差異化，他的貢丸特別大、直徑七公分，「炸起來跟棒球一樣大，所以叫爆漿大貢丸，好吃的貢丸裡面要有肉汁，咬起來噗吱噗吱juicy juicy，除了原味，還有香菇、以客家紅麴醬和印度咖哩、墨魚汁做的貢丸，最近準備跟宜蘭農會合作三星蔥爆漿大貢丸…」
「面對這兩三年的疫情之後，我覺得能活下來就不簡單，餐廳倒閉潮最近又一波，還好我做得很保守，未來這一兩年把小生意做好就不容易，我每天把一碗碗貢丸湯賣好、一斤斤貢丸賣好，這樣就好了…」
回想往事，覺得自己「還好離開了」；揮揮手，又走進颱風雨中，這樣的日子實在多了！
聆聽趙心屏《人生從此不一樣》podcast專訪楊中化（約35分鐘）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前台視、東森主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