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偉中遺作:我們那個年代的青春之歌

2018-09-0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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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的8月 31日,楊偉中出任不當黨產處理委員會委員。(資料照,陳明仁攝)

2016年的8月 31日,楊偉中出任不當黨產處理委員會委員。(資料照,陳明仁攝)

走過學運、社運、媒體、政黨、官職…,黨產會委員、前國民黨發言人楊偉中於2018年8月30日畫上生命的句點。這篇文章楊偉中寫於2007年5月,這段時間是他人生「幸福的空檔」,前一年陳以真結立法結褵,後一年代表第三社會黨參與不分區立委選舉,緊接著就從媒體步入政治。這篇由歌曲串起的自述文章,可以看到楊偉中一路走來的原初歷程,他的青春,他的心。

前兩天,和老婆小孩回新店的家裡,在家庭聚餐之外,順便拿了一點留在新店家中的物品,幾本書,一些當年的筆記,還有一堆錄音卡帶。打開塵封多年的錄音帶整理盒,馬上就看到一個缺了一半的錄音卡匣,簡陋的包裝也已經褪色,很多字跡已看不清楚,裡面露出一個淺藍色的卡帶。沒有想什麼,立刻把這個陳舊的卡帶放入袋中,準備打包帶回,我知道,我打包的是一段十多年前的記憶,一捲我們那個年代的青春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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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捲我大學參加的社團-台大國際社當年自己灌製的錄音帶,裡面都是國內外的運動歌曲,另外還有幾首本土老歌。A面主要是幾個版本的國際歌,包括當年傳唱最多的瞿秋白翻譯的中文版、香港無政府樂團黑鳥的改編版,還有學長姐引介、大力推薦的英國左傾歌手 Billy Bragg 改寫的國際歌。

學長姐們認為這首改寫的國際歌比較符合「時代潮流」,「不那麼教條」,新老版本國際歌是「新左」與「老左」的對比,他們還著手翻譯「新版國際歌」。學長姐的看法並不稀奇,當年的學運學生們雖然喜歡談「左」,不過彼此想法卻差異很多,不少人是所謂的「新左派」,認為古典馬克思主義那套已經過時了。但什麼地方要「新」,「傳統」那套到底怎樣過時,其實誰也沒談清楚。台灣能公開談「左」的時候,已經是蘇聯東歐瓦解的前後了,在一股「歷史終結論」潮流下,喜新厭舊、思想根底與社會實踐未必紮實的的年輕人,大多都去追逐新的時髦去了。「左」在需要以此裝扮自己時是可以說說的,「馬克思」則是個淵博的學者,至於「主義」那就不用了。

B面除了李雙澤、楊祖珺的幾首歌曲(美麗島、少年中國、補破網等)外,就是陳柏偉的創作,我記得是在國際社暑假幹訓營中,請柏偉來談音樂與運動,根據現場錄音錄的吧。根據卡帶所附、用印表機(當年還是點矩陣的時代)印出再複印的歌詞,陳柏偉是「 文化大學建築系的學生,文化草山學會的一員,也是文化生態社創社社長。他是台灣學生運動中第一個把大家的心聲以音樂的形式表現的人,在反核四運動中初露頭角,往後即不斷創作運動歌曲,在運動中緊緊扣住了每個人的心,也凝聚了原有的力量 」。

記得當年柏偉創作了不少歌曲,包括諷刺文化大學的「紗帽山」(好像是叫這個名字吧),收錄在此捲錄音帶中的是四首歌曲:講八里十三行遺址保存運動的「八里」,談反核四的「核四廠」,以 91 年獨台會案件為背景的「獨台會案」和「一切都按國民黨的法律來」。其中我最喜歡的就是「八里」這條,可惜是當年我幾乎沒參與那場「八里十三行遺址保存運動」,沒什麼「資格」在這裡談這首歌,就把「獨台會案」的歌詞抄在下面吧,這是福佬話發音的歌曲。

獨台會案

那天的透早,你做了個夢,有幾個人抓你走

你沒說話,一點兒也不怕,因為你知道你沒做錯

# 他們說你們叛國,說你們思想危險

他們說你們準備叛亂

他們說你台獨,說你們不愛國

所以準備要判你們死罪

那天的下午,我們全站出來,為了要救你們四個人

我們相信你們的清白,我們相信你們都無罪

我們相信公理還是存在

# 不義的政權,你們要聽清楚,

臺灣的囝仔不能讓你們如此來欺負

臺灣的人民,趕緊站出來,為了我們生命的尊嚴

我們都希望這場夢可以趕緊過去,

我們都希望你們四個人可以平安回來。

臺灣的人民,趕緊站出來,為了我們生命的尊嚴

幾天後的早上,你們全都回來,我們都覺得很高興。

但是我們還是堅持,堅持你們無罪,

堅持還你們一個公道。

現在看來,歌詞極其簡單,都是我們現在耳熟能詳的一些政治語彙。不過對我來說,這首歌勾起了無限的回憶,可以說讓人非常「有感覺」。

「那天的透早」 …… 記得在 91 年 5 月 9 日 的上午(必定是個翹課日),我在台大校內走著,走到當年的研究生圖書館(當年的研圖冷氣強勁,又有不少期刊和舊報紙,是我翹課常去的地方)前時,正好碰到了學生會長賴中強,他急忙地告訴我:某某人和某某人被捕了!。八天前的 5 月 1 日 ,李登輝才宣佈結束動員戡亂時期,沒想到還有人因叛亂罪被逮捕,不能不是個令人錯愕、震驚的消息。

「那天的下午,我們全站出來」 …… 廖偉程等人被捕後,各校園都開始了抗議聲援活動。五月十二日,抗議的學生在中正紀念堂(就是這裡!)集結。趕到中正紀念堂,第一批集結的學生已經被驅離,新集結的抗議學生、老師和民眾也再度被驅離,我們被警察一個個地架上鎮暴車,分別被載往不同的地方「放生」,我是被丟到公館蟾蜍山那兒的師大分部,隨即又馬上搭了計程車回中正紀念堂,還記的同車的是新潮流辦公室的許瑞峰以及中興法商的學長。群眾持續地集結,過程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群眾越來越多,到了晚上我又被突襲的鎮暴警察抓了一次,這次被抓的人不多,十來個吧,也不記得被抓多久後釋放的。總之是沒有做筆錄,沒有被帶到警局留置(當年在學運活動中被抓的學生大都是這樣抓了就放,所以我幾乎誤以為這是「慣例」,沒想到十多年後自己會因為「衝撞」教育部而被起訴,甚至一度判決有罪),第二天報紙上則登出了被捕學生的名單 ……

獨台會案後來的發展其實無須多說了,許多當年的要角已經是當朝權貴,赫赫有 名的就是當年「全民反政治迫害運動聯盟 」的林佳龍。和野百合學運一般,這波學潮內部也是暗潮洶湧,甚至公開破裂。就我自己而言,我雖然身在台大,但是卻屬於跨校性的左翼學生團體、與台大主流派學運對立的-「民主學生聯盟」。民學聯的主張基本是兩條:「反帝自決」、「人民民主」,當時並不算公開存在,而是作為野百合學運時成立的「全學聯」中的主力部隊,持續和右翼的台大主流派論戰、鬥爭。國際社、文化草山當時都是民學聯的社團。

民學聯雖然號稱是左翼學運,不過事後回想起來,這個團體也在慢慢的轉變之中,只是當年作為後輩的我們(負責社團實際事務,卻不是組織方向真正的決定者)並不清楚罷了。在獨台會案一時「聲名大噪」的「獨立台灣會」的立場有兩個面向,一個是台獨。一個是社會主義。不過,在獨台會案中,被突出的是反白色恐怖、廢除懲治叛亂條例的要求,「台獨無罪」的意涵也有意無意的被獨派突顯。但是左的這面卻沒有多少呈現,當時我就問過國際社大老,左翼的民學聯為什麼不試圖突出「社會主義無罪」呢,學長的答案是:「時機未到」。何時才是時機呢?要如何判斷時機是否妥當呢?其實沒有嚴肅地面對。失去了這個時機,下個時機大概很難再來到了吧?柏偉的這首歌中也只談了台獨,沒提到左翼,他當時的想法是如何呢,我竟然是不清楚的,也再也沒機會談到。

所謂民學聯方向「慢慢地轉變」,是就當時身處迷霧之中的我的感受而言,如果從歷史的角度來看,轉變是很快的,可能一兩年內就大致底定了。作為後輩,我只知道「大老們」在討論些什麼,「下面」這些負責社團實際工作的我們這輩中也有爭論。在外顯事件上,當年的九八公投大遊行,是由蔡同榮的公投促進會、長老教會、台教會、民進黨,以及 …… 全學聯主辦。這當然是個訊號,以往在內部組訓中嚴厲批判民進黨(尤其是新潮流)右翼本質的民學聯,開始跟被批判者攜手合作。後來大老中的理論也出來了,在一通電話中我被大老告知:「現在是要讓建國運動左傾化」。我再也沒跟這位大老通過電話,直到 2000 年 5 月,這位即將進入總統府擔任諮議的民進黨新生代,在電話中問當時在全國產業總工會的我:勞工團體有沒有什麼建議,他可以寫進新總統的就職文告中 ……

十多年過去了,當年共同歡唱青春之歌的同志們已經四散了。五月十二日晚一起被捕的學生汪平雲已經過世了。極力推薦所謂「新左派國際歌」的學長姐進入了民進黨。標榜「反帝」、「左翼」的民學聯中,被認為最左的東海人間、文化草山,甚至是國際社中的主幹們,不但都選擇了民進黨(或是被民進黨派系遴選吧),更多半進入了當年被批判為「假左派」、「操弄社運」的「新潮流」。這群我認為是相當優秀的人物中,有人一度被視為綠營中國政策的新銳智囊,有人名列十一寇,更有當年的親密戰友在繞了一大圈後,竟又跳出民進黨,決心組織「親美不反中」的「第三社會黨」。

我跟不上大老們的思維,沒有投入「讓建國運動左傾化」的偉大事業,對於「親美不反中」也實在興趣缺缺。在社運圈遊蕩了多年,反覆思考、行動與挫折,依舊沒有放棄國際歌中那些被許多人認為過時的理想,拉了一小幫人,慘澹經營一個小小的左翼團體,還在協助台鐵工會展開罷工鬥爭時,親見當年同志開記者會批判台鐵工會。柏偉,則進入了以鄭村棋為代表的工委會,曾在基層工會工作,也繼續把音樂和運動結合起來,他現在是在每場運動中無役不與的「黑手那卡西」的主將。多少年下來,我們都沒共同面對過過去的這段經驗,幾個月前,透過 MSN 上的對話,我才知曉,當年的青春之歌,其實或許正是壓在我們心上的一塊巨石,還沒有經過深入的挖掘、清理 ……

*作者為黨產會委員,前國民黨發言人,逝於2018年8月30日,本文為作者2007年舊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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