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日文告別,比和日本女友告別更痛苦:《日本時代的殘光餘影》選摘(2)

2023-04-18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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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後初期的台灣,曾有超過百種以上的報紙雜誌類出版,這些刊物恐怕現在都沒有完整地保留下來。(時報出版提供)

戰後初期的台灣,曾有超過百種以上的報紙雜誌類出版,這些刊物恐怕現在都沒有完整地保留下來。(時報出版提供)

為更能深入掌握本書論述之重點,希望大家也能瞭解在戰後的台灣,日語被排除時的一些史事。一九四五年十月二十五日,台灣接收之後,僅僅一年後的一九四六年十月二十五日,報紙雜誌上的日文版面就被廢止。當時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決定斷然實行,以致日語幾乎從台灣的出版刊物中消聲匿跡。有關其前後的實際狀況,從當年中日文並列、約占各半版面的《新新》雜誌(新新月報社發行)報導中,即可窺見端倪,而廢止日文這件事,是何等壓抑箝制當時台灣人的思考,亦能推想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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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雜誌一九四六年五月三十日發行第四.五合刊號的「編輯後記」中,有如下記述。「乘著言論自由的潮流,儘管如此狹小的台灣,也如雨後春筍般,簇生了百餘種眾多的報紙雜誌!無庸置疑,那是從日本統治的嚴峻束縛中解放,初次獲得自由的喜悅,以及追尋新台灣文化建設的期盼中,歌頌活潑的言論而相繼接踵發刊的」、「誠然新生台灣文化的胎動,無愧本省文化人的名聲,值得深切期待」。

難以想像戰後初期的台灣,曾有超過百種以上的報紙雜誌類出版,這些刊物,恐怕現在都沒有完整地保留下來。如今回顧深思,當年政府採取廢止日文版的措施,隱藏著封殺台灣言論日趨蓬勃發展的企圖,顯示台灣社會的動搖逐漸蔓延擴展。

日本報紙上對日軍宣傳照(圖/維基百科)
一九四五年十月二十五日,台灣接收之後,僅僅一年後的一九四六年十月二十五日,報紙雜誌上的日文版面就被廢止。(取自維基百科)

同年八月十二日發行第六號(從這一期開始,標示雜誌刊行的號次,改用中文的「期」字)的「編輯後記」記載,「面對十月二十五日日文即將廢止,往後本刊將以更充實的內容,並加入精彩豐富的照片和漫畫等來因應,況且不僅是島內,也獲得在上海的同好,以及某有力報導機關的熱烈贊助,將逐次刊登國內一流作家的特稿,也會特別介紹外國有趣的事情,敬請大家期待」、「雖然大部分的青年拙於閱讀日文以外的文章,但本刊所登載的文稿,大都以有趣且簡易的白話文為主,在此日文將被廢止前夕,期望讀者以語言學習的立場勤讀勉學」。

接著,日文版即將廢止前的《新新》第七號(十月十七日發行),刊登一篇張.G.S 撰寫的文章〈本省人と日本語(本省人和日本語)〉(九月十三日定稿),該文詳述了整個廢止過程。內容提到,六、七月時「坊間謠傳今年十月,報紙雜誌的日文即將廢止」,對此,台灣新設的一些民意機關,做出了建請能存續的決議,例如七月十七日以新竹市參議會為首,以及高雄市參議會、嘉義市參議會、台南市南區區民代表大會等等。針對如上的民意建言,行政長官公署於八月二日的各報紙上發出「基於既定方針」「十月二十五日為限實施!」的聲明。之後,台南市參議會、台中市參議會、花蓮縣參議會也提出反對,進而八月二十二日的報紙刊登「高山同胞最殷切關心議題的懇求書」,可見當時幾乎全省均大聲疾呼,希望廢止日文版的政策能延期。

然而,該期的「編輯後記」卻傳達了廢止確定的訊息,並記述如下感觸。「日文版決定將廢止,青年人深感失望,從眾多向本社如雪片般飛來的投書中,我們可以聽到他們悲鳴的哀嚎」、「本刊編輯群將與諸位同甘共苦,並一起努力學習國語。日文版廢止後,我們將以最合適的方法,致力於讓大家可以方便學習」、「首先其一,就是加設註釋欄;亦即,對於不熟悉的語詞、人名、地名或其他等,盡可能廣泛地以日文解釋」、「日文版廢止後的本刊,將在全新構想下,鼓足幹勁再出發,會以何種面貌呈現,敬請大家拭目以待」。

之後,第二卷第一號新年號(第八號),於一九四七年一月五日發行,該期全文皆以中文書寫,而所謂的日文註釋欄則付之闕如,理想沒有實現。緊接著,第九號發行前,適逢發生二二八事件,因而似乎無法繼續刊行。於是,日語就此從舞台上消失,退縮到私領域空間,苟延殘存。

《亞細亞的孤兒》作者吳濁流。(取自客委會網站)
台灣人承受的心理打擊,從刊載於《新新》日文版即將廢止前的第七號、由文學家吳濁流所寫的〈日文廃止に対する管見(對日文廢止之管見)〉一文中,即可讀出。(取自客委會網站)

台灣人承受的心理打擊,從刊載於《新新》日文版即將廢止前的第七號、由文學家吳濁流所寫的〈日文廃止に対する管見(對日文廢止之管見)〉一文中,即可讀出,茲摘錄如下:「本省人與日文告別,這比起和日本女友告別來得更加痛苦難受。為何這麼說呢?記得三月送走日本人時候,縱使和溫柔婉約的大和撫子(泛指傳統的日本女性)是相親相愛的關係,但在突然遭逢離別之際,誰也沒有懦弱地抱怨不平。實際上,當時年輕男女之間,應該也有跟日本人墜入愛河談戀愛,或者親密相處的友誼關係,即便如此,當時的分離,誰也不會大發牢騷說『我好痛苦,不想分開』。然而,今日廢止日文的政府方針一旦決定,發布將於十月二十五日實行,驟然給了年輕男女極大衝擊,更誇張的說,簡直是肝腸寸斷。全省現正群起非難,反對政策」。

的確,當時台灣青年是有如此感受。要求日文版續存的根據,吳濁流提出如下理由。亦即,中國語報紙雜誌上的中文,「僅重視形式,難免有『摘章尋句』之誹議。毫無內涵,也無法打動讀者的心靈,徒講求華麗詞句或慣用語的排列;易言之,充其量只不過是文字職工罷了」。另外,吳濁流認為,日文被冠上惡名,那是因戰爭中「被武裝化的關係」,但現在戰爭已結束,日文「已解除武裝,也回歸到它原本的面貌,因此日文決不是惡劣的語言」。

吳接著表示,「日文在推廣介紹文化方面,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尤其世界各國文化,幾乎都有日文翻譯,只要理解一個日文,就能接觸各國文化」,所以台灣六百五十萬人的存在,對中華民國而言,就像從日本歸國的留學生,實為不可小覷的人材資源。最後,吳濁流指出,「有關廢止日文,內含諸多原委,但不幸的是,現在外省人和本省人感情不甚融洽,在這種氛圍下,所有理論都是空洞的,縱然有多少理由,也是徒勞無功,難以周全;只是為了文化著想,是否能再重新慎重考慮」、「個人的看法是,政府機關刊物的日文,當然理應廢止,但取而代之的,日文報紙或雜誌應該被允許且永久、非過渡型態的自由發行」。

這套《新新》復刻本於一九九五年出版,當筆者閱讀吳濁流文章,看到「只要理解一個日文,就能接觸各國文化」此部分,深深吸引我的目光,因為在一九九○年代,經常從日本教育世代口中聽到這句話,不禁令人想到彼此似有微妙的淵源關係;與此同時,也讓稍具台灣史知識的我察覺到,那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實際上背後卻隱藏著當時台灣人苦澀的吶喊。

換言之,吳濁流以日語的實用性為理據,希望能繼續使用日語,這不就是企求得以和政府折衝交涉的理由嗎?其實明知政府廢止日文的真正意圖,主要是壓抑多數台灣人的思考,假若正面反對這項措施,難道政府會接納民眾使用日語的請願嗎?老實說,其可能性微乎其微。為了對抗此政策,吳濁流想出的主張,乃在於汲取台灣廣泛且多數的公意,以便和從大陸來台的新為政者進行溝通。

20200221-二二八事件當天,因緝菸血案造成一死一傷,憤怒的群眾包圍專賣局臺北分局並焚燒物件。(資料照,取自維基百科)
二二八事件當天,因緝菸血案造成一死一傷,憤怒的群眾包圍專賣局臺北分局並焚燒物件。(取自維基百科)

台灣研究者松永正義教授指出,廢止日文版所帶來的失望,隱然深潛於二二八事件的底層;另外,廢止日文,同時也意味著此後的政府決策,台灣人將永遠被摒除在外。關於這論點,松永教授進一步說明表示,國民黨執政當權者的邏輯,認為台灣人受到日本奴化教育的毒素,在真正成為「中國」的一員之前,限制其國民權利乃是不得已的辦法。由此可知,吳濁流的論述,就是為對抗這樣對手所提出的主張。

不過,文學家吳濁流非僅止於此,筆者思考到,吳氏勢必也深刻體悟日語是最能直接連結自己感性的語言。會讓我有這樣看法,主要是因為想起日本NHK 電視台在一九九五年四月三十日播出的節目《台湾万葉集 命のかぎり詠みゆかむ(台灣萬葉集持續歌詠,直到生命盡頭)》〔素晴らしき地球の旅(美好的地球之旅單元)〕,其中有一段傅彩澄先生的話。傅先生在台灣主持一個日本短歌(日本傳統短詩)的團體「たんがら会」,節目中他不加思索地將日語辭典《廣辭苑》放在桌上,並娓娓道來回憶說:「年幼開始懂事時,所學習的語言就是日語,用它來思考事情、度量所有事物,凡事分寸拿捏的思量問題,都已變成日語化了。事到如今……。當然,終戰時候,我們—我當時也已二十五歲—也曾經努力地想改說中國語,可是那種感覺已經完全不一樣了。例如形容詞的用法,形容事物的方法,早就有極大的差異,所以我們永遠無法跟得上。」

我想,諸如此類的事,文學家吳濁流當時應該也不會沒有發現到吧。

*作者為立正大學教授、群馬大學名譽教授,本文選自《日本時代的殘光餘影 : 走過兩個時代的台灣》(林初梅、所澤潤、石井清輝合著∕允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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