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馬英九總統造訪大陸，造訪重慶抗戰遺址博物館時，目睹抗戰初期重慶遭無差別轟炸的畫面，痛批日軍對平民的轟炸過於惡劣。隨後馬總統話鋒一轉，強調美軍後來在李梅（Curtis E. Lemay）將軍領導下，以燃燒彈與原子彈轟炸日本，因此得到了報應。馬總統的這一席話，確實在戰時的中國人心目中有很大的代表性。
凡是走過抗戰歷史的老一輩，幾乎都不會對日本遭美軍轟炸一事表達同情的立場，畢竟日軍在華戰爭暴行實在是太令人刻骨銘心。改革開放後，抗戰歷史的研究在大陸不再是禁區，越來越多對岸人民，尤其是對二戰國民政府有高度認可的「國粉」與「民國派」也認可這樣的說法。「原子彈下無冤魂」，某方面成為了兩岸人民的高度共識。
當然馬英九總統的說法，在台灣未必得到所有人的支持，許多獨派早從2013年起，就以台灣在戰爭末期遭到美軍轟炸為由，反對中華民國政府站在同盟國的立場紀念二戰。可一個最奇妙的地方，是在於盟軍95%以上對日本和台灣的轟炸，都是由美軍執行。中華民國空軍執行的次數，恐怕五次都不到，何以獨派只敢聲討二戰的重慶國民政府，不敢聲討美國？
大家喜歡以「二分法」來看待歷史，仿佛只要是與中華民族史觀作對的論述，就必定能得到今日反對中共的美國支持。可事實上到目前為止．美國政府不曾對轟炸日本的行為表達過歉意，美軍也沒有對戰時空襲日本的行為表達過任何遺憾。相反的，1945年8月向日本投下兩顆原子彈的第509混合大隊，仍持續保持在美國空軍的編制之中，擴編為第509轟炸機聯隊。
許多獨派與統派的朋友，認為中共與俄羅斯以二戰秩序的捍衛者自居，理應在轟炸日本這個議題上支持美國才對。恰恰相反的是，自對烏克蘭發動侵略戰爭以來，俄羅斯已經不只一次譴責美軍戰時對德國、日本無差別轟炸的「暴行」。而歷史上第一個站出來批判美國以核子彈攻擊日本的人，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締造者毛澤東，顯見中共對原爆的傳統立場其實「與我們想的不一樣」。
毛澤東為何反對丟原子彈？
1945年8月8日，人在延安的毛澤東經由《解放日報》瞭解到廣島遭原子彈攻擊的消息，他不像其他國共兩黨的領袖或者尋常老百姓一般欣喜若狂，反倒是立即去電《解放日報》的社長博古予以一頓痛罵，指出「這是一個政治性很強的原則錯誤」。博古為求慎重，第二天就帶著《解放日報》副總編輯余光生和新華社編輯科長陳克寒前往毛澤東辦公室，並為此又被痛批了一個小時。
也就是在毛澤東把他們罵得口沫橫飛的同一天，第二顆原子彈被B-29轟炸機扔向了長崎。那麼毛澤東為什麼要批評《解放日報》對原子彈的報導呢？原來他認為這樣的報導「嚴重的淡化了中國廣大人民群眾十餘年的抗戰成果和世界廣大反法西斯戰士們的抗戰成果，將功勞極度誇大和不切實際的安置在了兩顆原子彈和其背後的美國頭上。」
毛澤東的這番論述，相信看在許多討厭共產黨但是也不喜歡西方的中國人眼中似乎也非完全沒有道理。哪怕是許多追隨蔣中正到台灣的反共中國人，也認為日本戰敗的關鍵原因是來自於中國軍民的頑強抵抗，他們與親共中國人唯一的差別只是這場民族聖戰到底是由誰領導而已。美國對日本的無差別轟炸與原子彈，看在他們眼中不過只是撿了便宜。
因此無論反共與否，毛澤東的論述其實能得到不少大陸人民以及台灣統派的支持。可是如果仔細看毛澤東口中的「中國廣大人民群眾」，其實是不包括在階級屬性上被他定義為「反動派」的國民政府，所謂「廣大反法西斯戰士」也不會包括波蘭家鄉軍以及其他同時與納粹、蘇聯作戰的反共游擊隊，只有可能是立場親近蘇聯的左翼武裝。
美國和蘇聯表面上是共同打擊軸心國的盟國，卻各自在遭受德日佔領的地區扶持代理勢力，當時中共在意識形態上自然是偏向蘇聯。對待任何戰時議題的立場，毛澤東乃至於整個中國共產黨的立場也是偏向蘇聯，而這樣的立場卻不總是與同盟國的對日作戰需要，乃至於一般中國大眾的反日情緒相符合的。所以要瞭解中共的立場，我們又不能不介紹一下蘇聯的立場是什麼。
蘇聯對兩顆原子彈的反應
就廣島還有長崎原爆這兩大歷史事件來看，蘇聯還有當今的俄羅斯與美國其實是相當不一樣的。首先蘇聯是在1945年8月9日，即長崎遭到原子彈轟炸以前才對日本宣戰，並派出戰車大軍向滿洲國、日據朝鮮及庫頁島發起進攻的。在此之前，雖然蘇聯與日本的盟友在歐洲戰場上已大打出手，可蘇聯與日本仍維持友好關係，稱不上是真正的死敵。
其次則是美國向廣島和長崎投下原子彈，從蘇聯的角度出發並不單純只是為了施壓日本提早投降，而是要壟斷代表同盟國佔領日本的話語權。否則按照蘇聯原本的立場，不只是庫頁島與千島群島，就連北海道也應該為蘇軍所佔領。而且進軍滿洲國的蘇聯T-34大軍，還將要持續南下進佔北京，將整個東北亞納入鐮刀斧頭旗之下。
美國投下原子彈，迫使日本提早投降，讓蘇聯失去了稱霸東北亞的天賜良機。縱然在接下來的國共內戰中，蘇聯仍暗中向中共提供了諸多援助，但效果還是與蘇聯直接出兵佔領東北亞不一樣。也因為毛澤東是靠自己，而非依靠蘇軍幫助奪下全國政權，後來中共得以擺脫蘇聯控制，而不是如華沙公約國組織那般只能任由莫斯科擺布。
沒能徹底掌握東北亞，為蘇聯在90年代的解體埋下了伏筆，因此蘇聯與其繼承者俄羅斯對無差別轟炸以及廣島、長崎原爆的歷史當然不會留下好印象。難怪在2023年1月14日，俄羅斯聯邦安全會議副主席梅德維傑夫（Dmitry Medvedev）針對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在華府譴責俄羅斯侵略烏克蘭一事，批評岸田「有負數以萬計的日本人命喪於廣島和長崎的核彈火焰中的記憶」。
到了今年3月10日，俄羅斯外交部又發言譴責美軍1945年3月10日對東京實施的燃燒彈攻擊，強調有83,000名日本人死亡，41,000人受傷，並為此向日本人民致上沉重的哀悼。同時俄羅斯外交部還強調，蘇聯的出兵才是導致日本投降的主要原因，不是美國投下的燃燒彈或原子彈，還要求日本人絕對不能忘記（Never Forget）此一深仇大恨。
種族主義的因素
早期中共批評美國以原子彈攻擊日本，除了有追隨蘇聯外交政策的因素之外，還有種族主義的考量。日本雖然侵略過中國，但是從血緣與文化上來看遠比俄羅斯和美國更接近中國，而且共產主義能夠成功輸入中國，相當程度上還是靠日本扮演了橋樑的角色。所以站在毛澤東的角度來看，中國共產革命能夠成功有日本的一份功勞。
其次則是日軍在太平洋戰爭初期席捲東南亞，以黃種人的身份戰勝白人殖民者，對有色人種帶來了很大的鼓舞。對於同樣致力於將西方勢力趕出亞洲的毛澤東而言，二戰的日軍無疑為他樹立了最好的榜樣。不過中共終究是靠煽動中國人民的反日情緒起家，所以毛澤東雖然崇拜二戰的日本，卻沒有公然對「大東亞戰爭」表達肯定的立場。
不過等到中共建政後，毛澤東至少私下向日本人提出了六次的感謝，甚至還表示：「日本是一個偉大的民族，它敢於跟美國作戰，跟英國作戰，跟法國作戰，曾經轟炸珍珠港，曾經佔領過菲律賓，佔領過越南、泰國、緬甸、馬來亞、印度尼西亞：曾經打到印度的東部，就是因為那個地方夏天蚊子很多，颱風很大，沒有深入進去，損失了20萬人。」
所以在毛澤東時代，至少到1964年中共成功試爆第一顆原子彈前，北京採取堅決的反核立場。毛澤東不只稱呼美國的原子彈為「紙老虎」，也年年派代表出席廣島與長崎的原爆紀念活動，聲討「美帝國主義」對亞洲人的「暴行」。如果再把美國參加二戰後，大規模拘禁日本裔美國人，卻放過德國裔與義大利裔美國人的情況來看，廣島和長崎還真的很容易被與種族主義扯到一起。
而且B-29轟炸機最早以燃燒彈攻擊的目標，其實不是日本本土的任何一座城市，也不是台灣。事實上第一座遭受燃燒彈攻擊的城市，是日軍佔領下的武漢，時間是1944年12月18日。李梅將軍接受陳納德（Claire L. Chennault）的建議，以燃燒彈攻擊了同樣有大量木造建築物的前漢口日本租界區，結果炸死燒死的中國人數量遠比日本人還多。
是非功過仍難定論
所以從毛澤東還有傳統中共的角度出發，美國對日本的轟炸，無論投下的是燃燒彈還是原子彈都與日本的投降毫無關係，而是「西方帝國主義」對亞洲人或黃種人的集體屠殺。美國投原子彈的目的，不過是想要與中國人民還有以蘇聯為代表的「廣大反法西斯戰士」搶奪戰勝日本的果實，就如同他們對蔣中正「下峨嵋山摘桃子」的形容一模一樣。
到底是誰打敗日本的？就如同筆者前面所言，蘇聯直到長崎遭到原子彈轟炸以後才向日本宣戰，所以無論有沒有原子彈，戰勝日本的主力是美國，這點毫無懸念。而在中國戰場上抵抗日本的主力，則毫無疑問是以蔣中正為核心的中央軍。也因為有重慶國民政府的支持，早期B-29得以從成都起飛，轟炸日本九州、滿洲國以及台灣的重要戰略目標。
蘇聯與中共對美國還有國民政府搶奪日本投降戰果的說法，筆者認為是難以成立的。尤其中共自己本身也不否認，若沒有日本發動侵華戰爭，就不會有後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沒有哪一個國家與黨派，比中國共產黨更直接受惠於日本對中國的侵略。然而中共從種族主義的角度出發，對美軍無差別轟炸的指控還確實是有些道理。
畢竟就如許多日本左派所言，並非所有日本人都是支持侵略中國的軍國主義者，許多平民也是遭受軍人裹脅才不得不支持戰爭。結果美軍卻不由分說投下燃燒彈與原子彈，將無辜平民與軍國主義者一起炸死，很難不讓許多日本人和中國人懷疑美國的動機。所以關於美軍轟炸日本到底有沒有道德問題，哪怕是在西方史學界都還存有極大的爭議。
馬總統關於日本遭受轟炸是報應的說法，代表的是兩岸「民國派」以及英美盟軍的觀點，但卻絕對不是全體人類的共識，甚至可能還不是全體中國人的共識。至少俄羅斯與中共原教旨主義者，在這點上採取的是同情日本的立場。有趣的是，在這方面台灣獨派的認知其實是更接近俄「中」陣營而不是西方自由世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