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盈靜書評:只留風雨響青萍─冤獄受難者與孤臣遺老的跨時空相遇

2023-02-15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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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命運並未從此順風順水。一九六七年,友人向他借貸不成,寫信舉報他,登門查緝的警察在索賄不成後,便將他移送法院,發監執行,入獄四年。四年的牢獄之災,純靠著閱讀寫作來破愁解憂。他熟讀蘇東坡詩文,而有日後《蘇東坡新傳》的成書;他為《張蒼水傳》寫了自序,而令讀者充分領受其著書因緣與感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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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徽商有個舊俗,孩子一到成年,就得離鄉背井,出外學藝。似乎冥冥之中,李一冰的生命也注定在漂泊中歷練,從杭州到日本,再回杭州後,又負笈到台灣,再從台灣到美國…。

當年隨叔父來台的李一冰,不久即因山河變異而滯留台灣,雖心繫杭州故里,卻不得歸鄉,爾後又蒙冤繫獄,徒呼奈何!故鄉的遷亂,人事的艱困,讓李一冰始終寄情於閱讀書寫以放曠襟懷,當他讀寫明末遺臣張蒼水時,歷史感、時代感與自身的遭際感即相互映照。儘管一九八0年後赴美依親,晚年過著太平歲月,但讀書寫作不輟,隨著成書出版,讓李一冰其人其文被看見,也算一圓當年曾祖欲令後代讀書以重振家聲的心願。

再說說作者其書:《南明一孤臣—張蒼水傳》

根據李一冰在書前自序中的回憶,年輕時對「庭鴉噪聒,院宇沉沉」的張蒼水墓園印象深刻,只是輾轉來去,無由參拜,以為來日方長。隨著時局不靖,離鄉赴台,這一別,竟成了一生殘念。能夠彌補的方式,惟有透過閱讀蒼水詩文集及其相關記載,與之產生心靈的交會。對感性的李一冰而言,當一九四九年赴台途中,有人遙指舟山群島,即便只是恍惚隱約,看不真切,卻足以讓他興起「感國運之迍邅,凜歷史之重演」的悲嘆。於是奉魯王於舟山十九年的張蒼水瞬間浮現,睹景思人,化為移情作用,取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以澆心中塊壘,為張蒼水立傳就此成形。

李一冰雖出於感時憂國而作此書,但下筆之前,卻先理性的閱讀整理與分析,除了蒼水詩文集外,又大量採用南明史料與浙東文人著述,試圖交疊還原歷史現場,以突顯張蒼水真實的歷史境遇與作為,沒有稗官野史式的想像渲染,亦非僅用以自抒胸臆而已,足見他對這本傳記的撰寫十分的認真與慎重。

被作者視為「民族詩人」的張蒼水(1620-1664),本名張煌言,作詩為文常自號「蒼水」,因以此名行世。後人所認知的張蒼水,大抵是詩文俱佳的明末遺臣,欲反清復明,隨著南明政權浮沉,最後拒降滿清而被執殺。但經過李一冰大量披閱史料文集,擇其要者予以佐證闡釋之後,讓張蒼水從疏狂少年到謙容書生,再到堅毅烈士的一生形象完整的呈現 。

其實,全書的傳主雖是張蒼水,但並未完全聚焦於他,反而摹寫許多南明政權的起落、武夫政客的驕橫,甚至鄭成功、鄭經等人的行止也躍然紙上,試圖讓讀者明瞭張蒼水當年究竟處在甚麼樣的險惡環境中,並藉以呈現他應世待人之道,這是作者李一冰所採取的書寫策略。於是,書中特別彰顯張蒼水以和為貴的特質,他善於調停周旋於元老重臣之間,甚至對爭寵弄權、跋扈好鬥的閩將動了哀憐之意,但這並不妨礙他的嚴厲治軍,他的倫常守節。他一方面敬重名士氣節,一方面卻不喜那班以遺老自居,避世獨全的士大夫。他的烈士襟懷是顯而易見的。

儘管張蒼水生於明室危墜的年代,但有魯王的知遇之恩,使他在顛沛飄搖中能一展鴻圖大志。想來他與魯王的遇合,大概也是魯王秉性仁柔,能詩善歌的氣質與他十分契合之故,所以雖有老父妻兒在家,仍令他「天荒地老不知歸」(張蒼水〈舟山感舊〉)。最後,永曆帝蒙塵,延平王驟薨,魯王崩逝,海上明朝落幕了,蒼水悠悠,自然亦隨之消逝於天地間。

還好墓園猶在,還好三百年後,「一片冰心在玉壺」的李一冰為之立傳作書,玉壺裏盛滿張蒼水的赤忱丹心,也裝載了作者時不我予,客居他鄉之愁。「回首河山空血戰,只留風雨響青萍。」(張蒼水〈追往〉)如今戰火已遠,斯人已逝,種種歷史傷痕看似零落草木間,卻長存於字裡行間,供後人體悟玩味。今日,聯經重新編輯再版李一冰的《南明一孤臣 張蒼水傳》,似正有此意。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照的將是二十一世紀讀者的凜然悲憫之心。

李一冰先生著《冰心玉壺:李一冰文存》與《南明一孤臣:張滄水傳》二書。
李一冰先生著《冰心玉壺:李一冰文存》與《南明一孤臣:張滄水傳》二書。

*作者為嘉義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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