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讓我們重新踏上自我追尋的路程:《種回小林村的記憶》選摘(1)

2018-08-05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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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小林社區,是八八風災後部分小林村大武壠族人在高雄市杉林區的新居地。(bellenion ∕維基百科)

日光小林社區,是八八風災後部分小林村大武壠族人在高雄市杉林區的新居地。(bellenion ∕維基百科)

在台灣生活那麼久,我們可曾想過「台灣」這個名字的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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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的老一輩常說「有唐山公, 無唐山嬤」, 意指過去漢人來台, 為了生活等原因,和台灣當地的原住民通婚,因此後代都有原住民的血緣。無論這個說法的真實性,在台灣還沒有正名的眾多原住民族 —— 俗稱的「平埔族群」裡,除了宜蘭的噶瑪蘭族,以及台北總統府前大道以之為名的凱達格蘭族以外,過去大眾較有印象的,便是南台灣的西拉雅族。

直到 2013 年, 第一次真真實實到訪五里埔, 也是八八風災後, 高雄小林村民位於甲仙的永久屋重建社區之一。原本是慕名前去參與這些族人一年一度的「夜祭」,後來又在族人熱情的帶領下,去拜訪了高雄杉林另一個枋寮部落,卻不禁產生一個疑問 —— 小林村也好,枋寮也好,過去大家常說這群人也是「西拉雅族」,卻為何他們的臉孔,與我過去在其他西拉雅族部落所見的臉孔,如此不同?他們到底是誰?

小林村的孩子說, 他們不是西拉雅族, 是大武壠族, 是大滿族; 而少數還有古老記憶的耆老,會這樣笑笑地說,「我們是正港的『台灣人』啦!」

小時候歷史課所學, 再次浮現於腦海:「台灣」一詞源自於「大員」, 荷蘭人稱 Tayouan 或 Tayowan ,原本指的是台南安平一帶,後來變成整個台南,最後成為台灣島的代稱。而日治時期的日本學者又提出一個說法,認為「大員」一詞, 是轉音自當地一處部落名,數百年前仍是一處沙洲的「台窩灣社」。

許多人相信,大武壠族人就是台窩灣社原住民的後裔。這個說法有兩個原因: 第一, 荷治時期, 大武壠族主要有三個部落,分別是 Tevorang(大武壠本社)、Taiouwang 及 Tusigit,其中Taiouwang的荷語發音與「台窩灣社」 或Tayouan都極為接近。不過這說法有個矛盾待解之處是,荷人文獻中明確指出Taiouwang 與另外兩個大武壠族的部落,都是位於山中的部落;而 Tayouan 則清楚被標示在台江內海的海灣。有學者更認為,荷蘭地圖上所標示的 Tayouan ,其實是當時漢人居民對於此大海灣的稱呼「大灣」的音譯。

第二, 若 Tayouan 真的是源自台灣南島語族的詞彙,那麼在現今所有台灣原住民族的族群自稱或部落名之中,最接近 Tayouan 一詞的,或許就只有大武壠族的自稱 —— Taivoan。

第三, 根據部分研究者田調, 一些大武壠族耆老提到過去祖先曾住在海邊, 因此認為大武壠族人很可能就是荷蘭人在安平遇見的那群最早「台灣人」。

一百年前, 幾位日本學者在台南、高雄及屏東各部落所採集南島族群對我族的自稱詞,隱隱約約將南台灣的廣闊原野,劃成一塊塊若影若現的族群拼圖:台南平原那頭的新港、木柵、崗仔林,自稱Siraya(西拉雅);屏東那些山腳的武洛、老埤、加匏朗,是一群 Makatao (馬卡道);而高雄山區的小林與荖濃啊,「我們是 Taivoan!」

和許多台灣在地的人文歷史一樣, 大武壠族的故事也曾經被年輕一輩族人遺忘,只剩長輩依過去的直覺,在日常生活中反覆作息,我們稱之為文化的事。

八八風災後,靜靜沈睡在獻肚山下的小林村現址。(bellenion ∕維基百科)
八八風災後,靜靜沈睡在獻肚山下的小林村現址。(bellenion ∕維基百科)

2009 年, 莫拉克颱風重創南台灣, 小林村更是遭受嚴重打擊之處。為了陪伴故鄉與僅存的族人,抓住部落僅剩的無形記憶,年輕人開始回鄉。還記得大滿舞團團長王民亮在過去受訪時說,風災發生後就一心只想要趕快回甲仙,離家越近越好,即使「這個家再也回不去」。甫到重建區,跟著政府的災後培力計畫進行產業重建的工作——直到後來逐漸產生懷疑,「當錢對族人都已經不重要了, 產業還真的是現下族人最需要的嗎?」

自此之後, 年輕族人開始成為部落大武壠族文化重建的主力: 2011 年,大滿舞團成立;2014 年,大武壠歌舞文化節首次舉辦; 2015 年,大武壠民族植物園的輪廓開始出現。

莫拉克災後, 倖存的小林村民被迫分居於以甲仙區的五里埔( 小林一村), 及杉林區的日光小林(小林二村)、小愛小林(小林三村)三地;其中除了五里埔之外,其他兩地都與舊小林村依山傍河的環境有極大的不同,頓時讓族人失去了過往漁獵的空間。此外,族人對永久屋只有使用權,沒有土地權及房屋所有權,不得任意將住所改建成自己想要的形式;更重要的是,永久屋社區也無耕地的規劃,使得這些過去耕種了一世紀的部落農人、獵人與漁夫,頓失在土地討生活的能力, 而必須重新適應不同的生存方式,也幾乎失去了族人過往與土地的深厚連結。

「房子好漂亮, 住得不錯欸!」許多初次到訪重建社區的訪客, 都會忍不住這樣讚嘆,卻往往看不到部落導覽人員無奈的苦笑。

為了為看似美麗, 實質卻無文化內涵的歐式永久屋社區, 注入些許原鄉的生命, 現在的日光小林部落營造員徐銘駿, 延續了先前部落營造員潘惠婷的田調基礎, 自 2015 年開始更專注於民族植物環境的營造。永久屋社區沒有耕地, 部落營造員便一戶戶詢問,說服那些在外忙碌的族人,願意把屋後小小的庭院讓出來, 讓日光小林社區可以化零為整, 整合成「大武壠民族植物園」,在這些小而美的空間耕種、復育過往屬於小林村大武壠族的民族植物。

華薊、苧麻、紅刺蔥等民族植物隨著季節更迭地出現, 不止將小林村民過往的生活記憶重新灌注在日光小林,還藏了更多大武壠族原本已幾近消逝的文化密碼 —— 有次,徐銘駿突然收到中央研究院植物暨微生物學研究所學者徐子富的訊息, 告訴他:「你們叫高粱的方式, 從荷蘭人來台的時候, 就已經被記錄下來了!」這才知道, 原來「taraw」這個部落長輩都知道的詞彙, 是他們的祖先早在 17 世紀就如此稱呼高粱這種作物的古老方式。

除了 taraw ,還有 aguagim 、paha' 等等,越來越多專屬於這個族群的語言, 隨著民族植物的田調,慢慢地被挖掘出來,「以前都以為那些只是外人聽不懂的『小林話』,原來都是我們的族語。」徐銘駿說。

高雄小林村大武壠族人於夜祭當天著傳統服裝。(Bellenion∕維基百科)
高雄小林村大武壠族人於夜祭當天著傳統服裝。(Bellenion∕維基百科)

如今透過族人的努力, 藏在日光小林永久屋後的大武壠民族植物園,已從原本不到 10 種植物的復育,慢慢變到 21 種、35 種……民族植物不只能讓學者研究,挖掘部落古老智慧,後來更進一步結合產業,成為部落招待外賓的風味食材, 或成為讓訪客進一步認識小林村大武壠族植物文化的導覽行程。

更重要的是,「把植物種回來, 是因為想要讓我們的孩子, 還可以在新的故鄉看到祖先看過、種過、吃過的東西,」族人說,他們之所以把民族植物重新在新故鄉種回來,不只為了文化,更是為了認同。

「我們不想讓我們的小孩,忘了他們是誰,」徐銘駿說。

這本《種回小林村的記憶: 大武壠族民族植物暨部落傳承 400 年人文誌》, 是小林村大武壠族人過去三年所做部落民族植物田調結果的整理。書中所有植物的大武壠語說法,都是來自當代小林村大武壠族耆老的口述與流傳;植物以外的族語構句,優先採用土田滋、山田幸宏、森口恆一等三位日本語言學者自小林村或其他大武壠族部落採集到的大武壠語, 次則來自荷蘭時期的語料《馬太福音》—— 根據台灣南島語研究權威暨中研院語言所院士李壬癸, 以及日本語言學教授土田茲近年來最新的研究結果發現, 過去被認為以西拉雅語書寫成的《馬太福音》,其實有泰半是以大武壠語寫成的,而荷蘭時代的麻豆社,其實是屬於大武壠語區。

當然, 除了植物族語的保存, 我們更希望讀者能透過本書, 透過這些在日光小林社區重新萌芽的植物,看見過去 400 年,來自台南玉井盆地的大武壠族人, 是如何輾轉移動到高雄內山,在此生根、萌芽,並在此與其他族群有了精彩有趣的互動 —— 正如這些族人是如何在高雄的新原鄉,發展出紫色的傳統服飾「籠仔」,又如何將他們在雙連崛山上的原野遇見的華薊,刺上披肩的角落,成為高雄大武壠族最具代表性的十字繡圖紋。

為祖靈一起來公廨。(種回小林村記憶插圖)
為祖靈一起來公廨。(種回小林村記憶插圖)

在小林村族人發現華薊 100 年後的今日,Taivoan ——「大滿人」,早已成為大武壠族人另一個代名詞:「大滿族」這名字早在風災前就高掛在部落公廨前, 延續族人世紀以來的族群認同;永久屋的男女老少組成「大滿舞團」,跳出大滿族過去的記憶。而過去祭典前必釀的「大滿酒」,Maka-Taivoan ,那由天然野草製成的酒麴催生的糯米酒,再由族人親手捧著,將一甕甕來自大地生長出來的禮物與芬芳,重新奉獻給賜予我們一切的祖靈。

“Ho hi he! Tao mahanru ho hi he! Tao taipanga ho hi he! ”

從稻穀到大滿酒, 再從大滿酒到族群的自我追尋 —— 小林村大武壠族的尋根故事,正從土地裡萌芽!

*作者為日光小林社區發展協會。莫拉克事件發生後,一部份小林人從甲仙小林村遷居至杉林這塊新土地。本文選自《種回小林村的記憶:大武壠族民族植物暨部落傳承 400 年人文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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