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騷,在水裡戳出一個月亮:陳淑瑤小說《魔以》選摘

2023-01-07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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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馬崗漁村。(資料照,風傳媒)

圖為馬崗漁村。(資料照,風傳媒)

陳淑沿著海岸徘徊逐次回想一年又一年的同學會,就像從前放學回家講起學校發生的事,好似川金沒在場沒弄懂那樣,再跟她說一遍。但陳淑好在川金未經歷的她不多提,好像世界就印在村模裡的這麼些人這麼些事,你知曉的。川金時不時抬頭看一看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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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進到客廳,一屋子人,她們驚訝川金衣服上戴朵別針,還粉紅色呢。陳淑說對啊!月亮要從西邊出來了!又驚訝怎麼別那麼高。陳淑說她就怕吃東西沾到哩!

前菜上桌,圓盤等距對齊,大家坐定,才發覺少了個楊正鶴,笑說他太沒份量,被阿宏吞落腹肚內也沒人知。大家放下叉子微笑等候。這裡就是這樣,不管上次多麼地熱絡,再來還是生份。

長桌中間裝飾幾個滿是薄葉亮晶晶的器皿,川金盯著盯著,手探向那青翠的葉子,沾濕了手才收回來。當她弄第二遍時陳淑問她,你今天在忙什麼?她跟陳淑要了手機,打出「她回來了」。陳淑蛤了一聲,寫「女古?」川金點頭。

紗門外出現一個照理應該是楊正鶴的男子,同學們扭頭辨認。他見同學皆坐住了,一臉無辜溫吞地看了看手錶,說我手錶慢了。裡邊的人問他講啥?近門邊一個接一個複誦進去:他說他手錶壞了。這時他說了第二句話,沒人聽見。有人喊餓吃了起來,再望出去,阿鶴人不見了。他們以為他還在門口蹭鞋底,他曾經把鞋留在門外,一整晚沒人發現他打赤腳,直到餘夫人將他脫在門口的鞋拿到他面前。

阿宏起身東碰西撞追了出去,他們笑他要減肥啦。

大家在說蘆筍有多貴時阿宏一個人靜靜回來了。阿宏告訴他們,阿鶴他阿母今日下午過世了,說完摘下桌上一片葉子放進嘴巴咬著,吃吧,吃吧,他說,人家煮得那麼辛苦。

女同學吸了吸鼻水說,他是我堂哥,他阿母是我阿姆,小時候我都跟我媽我姊提籃子去他們家拜拜,後來就各拜各的了……不僅僅同情,大家對阿鶴懷有一份愛莫能助的虧欠,感嘆他從小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跟不上別人……除了我們找他還會有誰……我看他每次都穿同一件藍襯衫,太大件了,跟他說可以穿休閒一點,他不知道什麼是休閒……他沒有用網路,打電話叫他來同學會,他好像重聽(磨過珊瑚的人都會這樣),要講好幾遍,叫他來他就乖乖來,沒有第二句話,也不問我是誰(接到詐騙電話就慘了),幸好還知道阿宏和國餘的民宿在哪裡……他的外籍新娘出去外面說,他賺錢一半交老婆一半交哥哥(他哥照顧洗腎的媽,很會刁難他)……以前過年開同學會,你沒看見他肩膀都是頭皮屑,嚇到我,地上還一堆腳屑……陳淑幾個女同學邊吃邊懊惱剛才沒出去跟他說個話,每次開同學會好像都沒怎麼跟他講到話。突然有人問川金,跟他熟不熟?川金反問,不熟為什麼一頓飯要吃那麼久?

後來大致恢復了正常同學會應有的對話,只是一股灰白的傷感像阿鶴的人影徘徊在門外,只要有人扭頭張望,就有人跟進。有人說看到白影聽到振動,川金說是狗。國餘說一定是我姊夫和他那隻狗。阿宏話出奇的少,末了他說,阿鶴講那句話就走了,看他那個背影好……怎麼就衝過去抱了一下他,哇操,他嚇一跳,我也嚇一跳,我就最怕那種沒事抱來抱去,哎呀,都是幫你們抱的……同學笑阿鶴得去收驚了,抱那一下會將阿鶴撲倒。

討論完致意阿鶴母喪的奠儀便散會了,創紀錄開了一個僅九十分鐘的同學會。國餘在後邊悄聲告訴餘夫人阿鶴今天下午喪母,她挪進和室抽出〈離家五百哩〉,改播〈求主垂憐〉,同學剛走,一一回過頭來。

陳淑打了個很長的呵欠,仰天長嘯哞哞說月-亮-,勾著她手腕的八珍也仰望,說:就是這樣的月亮,你不覺得月-亮-到了這種要圓不圓還是剛缺,我都搞不清楚,爬得像烏龜慢躊躇,我半夜起來尿尿每次看每次都在我們客廳右邊門這邊,好像沒在動,不信你今晚看,認床的人帶枕頭棉被回來也沒用,氣到我下次就把床運回來,昨晚起來記得的至少四次,傍晚開始就不太敢喝水也是這樣,也沒落雨,水庫還是有水。

一聽睡眠障礙,陳淑精神來了,川金默默漂開,邊走邊取下別針,投進口袋。一個人暗時走來走去,好像在路上掉了什麼東西,她不懂散步這回事,更不懂散步為何也叫散心,兩手空空的時候,一顆心牢牢掛著。

水聲激躁,水車模糊,墨池中不停紡織出一蓬白紗。男人划酒拳的聲音,奸笑的聲音。這些人匡列海水當作私人魚塭,得寸進尺霸占海岸砌厝砌車庫,雖然鐵皮搭蓋,裡面什麼都有。

同學們聊到海邊改變最多,車路、魚塭、塭寮一項一項都是後來新增,從前這裡是一片沙地,那沙經過討論不是白的也不是黑的,淡淡金色,上面有幾顆不大的黑色岩石,你去海裡撿到什麼還可以先藏在那邊,要回家才去拿,可惜沒有留下照片。他們大聲罵政府罵政策,沒有人批評一句這些人破壞環境,怕不小心罵到同學的親戚,僅是一直講魚塭養的魚不好吃,有土味,有毒,牠們到底賣到哪裡去了。

她往回走,轉身面向遲遲不敢張望的地址,她留下來看家的日光燈不見了,佛燈也無,屋身在昏暗中白蒼蒼一塊,一大座消波塊。她站在那兒心內像水車不停翻攪,掏出屋裡熄滅燈火那個人,掏出田裡換過許多主人終於落腳那隻狗。邊界這片野草叢,她從自家田上看是彼岸,難得站在它這邊看,猶是彼岸。烏趖趖的草叢中有一條細細的光,好像眼睛要張開眼淚要流出來,最後還是閉著。

她走到岸邊,一會兒又調頭,路燈將她的腰身兩條腿打在路面上,一顆頭形影不完整地拋在葉尖上被風和草也許還有水搖晃著。她身影橫過的地帶就是同學們所說的以前曾是一片海沙,駝著一隻隻石龜。

她撿到一根竹竿,可能曾經是一枝掃把,步步逼近中唧唧蟲鳴停止了,她用它鞭打草群舂搗荒地,然後涉入草叢,竹竿斜斜抵到那條像眼縫的光便停住了,再上前說不定會塌下去。落那種一禮拜下不了田的雨這一塊才會積水,但已經很多天無一滴雨了。阿爸在日曆上登記家鄉的雨天,比她還關心曠雨缺水。這水莫非是海水穿過馬路返來?她使力推動竹竿,肚子一下下被扎著,想是那枚別針未收妥就不管了,怕就怕蟲咬。她感覺光在竿頭與草叢接觸那一點上忽明忽滅,站立的地方彷彿在浮動,像這樣一直戳下去一定可以戳出水,戳出一個月亮。

《魔以》立體書封。(印刻提供)
魔以》立體書封。(印刻提供)

*作者陳淑瑤為「生著翅膀的掘井人」,出生成長於澎湖,生活在北部。採集過多種文學獎雨露,掘有《海事》、《地老》、《瑤草》、《流水帳》、《塗雲記》、《花之器》、《潮本》等七口井。本文選摘自《魔以》(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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