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拉丁美洲共產主義領袖切格瓦拉（Che Guevara），又再次成為了台灣政壇上熱烈炒作的議題，因為參加立委補選的民進黨候選人吳怡農以「切格瓦拉風」來設計自己的競選海報。吳怡農立即遭到親國民黨的網友群起攻之，指出切格瓦拉是支持古巴強人卡斯楚（Fidel Castro）發動紅色革命，推翻親美巴蒂斯塔（Batista）政權的國際共產黨人。
既然吳怡農是代表宣稱「抗中保台」的民進黨補選立委，怎麼能拿一個到過北京拜會毛澤東的共產黨人當偶像？從而懷疑吳怡農乃至於整個民進黨「抗中保台」的誠意。事實上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有民進黨人公開表達自己對切格瓦拉的熱愛，監察院長陳菊就是有名的切格瓦拉迷，蒐集了大量切格瓦拉的紀念品，甚至曾在2012年試圖以高雄市長身分造訪古巴，卻遭古巴海關拒絕入境。
倒是前副總統呂秀蓮十分幸運，在2003年出席巴拉圭總統就職典禮時遇到了同樣獲邀出席的古巴領袖卡斯楚，兩人還做了相當密切的交流。卡斯楚讚揚她漂亮優雅，對此呂秀蓮還回憶道：「我跟他說台灣民主化的由來，我說我都被被判坐牢，他說像你這樣優雅的女士都坐過牢，讓他印象很深。優雅漂亮真的不是重點，重點是要能引起共產黨老大的注意，那才是最有意義的事。」
雖然切格瓦拉得名於支持卡斯楚的古巴革命，但來自阿根廷的他格局從來就不限定於古巴，而是整個拉丁美洲。從整個拉丁美洲革命的視角切入，民進黨同樣與受切格瓦拉影響的左翼領袖關係匪淺，比如尼加拉瓜奧蒂嘉（Daniel Ortega）總統，雖然最終還是受到中共壓力與台灣斷交，但是他與陳水扁、蔡英文兩任民進黨總統的關係遠比國民黨的馬英九還要好。
為什麼拉丁美洲的共產黨人，普遍與民進黨的關係比國民黨還要好？又何以許多民進黨人會把拉丁美洲，乃至於除了中國共產黨以外的其他國家共產黨領袖視為英雄看待？《共產黨宣言》又為何會成為文化部長鄭麗君最推薦的讀物呢？關於這個問題，就待筆者來一一回答，但我們首先還是要從中華民國與古巴共和國的關係開始談起。
與美國一樣錯估卡斯楚
中華民國自從1928年國民政府上台以來，外交政策基本上就採取追隨美國政府的立場，美國和哪一個國家關係好，中華民國就一定會貼上去交好，古巴當然也不例外。古巴共和國自1902年從西班牙獨立以來，爆發了數起軍事政變與革命，甚至還曾經從1909年到1924年遭受美國的軍事佔領，接著又進入馬查多（Gerardo Machado）的強人統治時代。
1933年馬查多被趕下台，陸軍中士巴蒂斯塔（Fulgencio Batista）趁機崛起成立軍人政權，然而除了換一個領袖之外，巴蒂斯塔與馬查多稱得上是一樣的親美也一樣的獨裁。蔣中正領導的國民政府亦為親美的威權政體，自然與巴蒂斯塔政權交好，就連抗戰末期到美國受訓的中華民國海軍健兒，也都會在回國途中造訪哈瓦那。
當卡斯楚與切格瓦拉的革命軍在1959年即將戰勝巴蒂斯塔政權時，由於他們打的是古巴人民黨（Partido del Pueblo Cubano）而非共產黨的旗號，美國的艾森豪（Dwight D. Eisenhower）政府誤以為卡斯楚只是另外一個巴蒂斯塔，在推翻舊政權後會延續舊政權的親美政策，於是當即切斷了對巴蒂斯塔政權的武器供應，期待新政權能與美國建立外交關係。
中華民國駐哈瓦那大使劉馭萬，也接獲外交部指示承認古巴人民黨新政府以維繫與古巴的外交關係，顯見中華民國咒罵英國在中共奪取大陸政權的第一時間就拋棄老朋友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自己對待巴蒂斯塔政權卻幹同樣卑劣的事情。不過卡斯楚「不吃這一套」，他在上台一年後就宣告古巴將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迫使台北在1960年9月4日宣布與古巴終止外交關係。
兩個月後，切格瓦拉率領古巴代表團訪問北京，向中華人民共和國爭取推動拉丁美洲紅色革命的援助。可見他與卡斯楚兩人建立的雖然同為暴政，但反美這點卻是玩真的。切格瓦拉還在與毛澤東、周恩來的會晤中對蔣中正無情嘲諷了一番：「當年蔣介石打你們的時候，號稱圍剿，我們在拉丁美洲搞革命，政府也說是圍剿我們，而且他們所使用的策略跟蔣介石很像。」
打倒暴政的象徵
切格瓦拉的這段話，明顯表示他把蔣中正視之為與馬查多、巴蒂斯塔同等級的咖，根本就不屑一顧，更何況是討論和中華民國維持外交關係了。卡斯楚沒有變更古巴共和國的國旗與國號，但是他的政權是立基於打倒全世界的「美帝走狗」上，自然不可能欣賞同為「美帝走狗」的蔣中正。此種反蔣的情緒不只能與中共產生共鳴，同樣也能得到台獨人士的贊同。
也因為古巴還有全世界的共產主義政權都敵視蔣中正，蔣中正領導的台灣理所當然把他們通通視之為中共的同盟，自然讓台灣老百姓一想到古巴這樣的共產黨國家就聯想到中共同路人。就算是許多的台獨運動人士，也是從「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角度出發，認為卡斯楚與切格瓦拉反對蔣中正，自然就是台獨運動的朋友。
然而如果對共產主義運動有稍微的瞭解，就知道共產黨不一定等同於中國共產黨，就如同日據時代的台灣共產黨內部同時存有中共與日共兩個派系，同時中共內部也同時有國際派與本土派之分一樣。切格瓦拉推動的革命本來就不只限於古巴一國，而是希望擴及整個拉丁美洲，因此他是不折不扣的國際共產主義者。
早期的台獨從反蔣出發，一度也把毛澤東是為自己的精神導師，因為當時的中共在對蘇聯「一面倒」政策的主導下，同樣高舉國際主義大旗。不過隨著中蘇共在1958年分道揚鑣，中共在毛澤東領導下逐漸走上大中華民族主義路線，意味著中共只是利用台獨反對蔣中正，但台灣在蔣中正被推翻以後還是必須要接受中國共產黨的統治。
於是台獨對毛澤東的敬仰逐漸消退，進而開始將中共視為敵人看待，不過其他國家的共產黨人，尤其是早在1967年就被美國支持的玻利維亞政府除掉的切格瓦拉依舊沒有仇恨。相反的，卡斯楚與切格瓦拉對抗美國的行為還頗為獨派欣賞，視之為弱者反抗強者的象徵。只要把美國的角色轉換為中共，跟今天台灣的處境根本就一模一樣。
獨派崇拜的共產黨人
寫有《台灣人400年史》的史明，就被獨派奉為「台灣的切格瓦拉」，至於切格瓦拉與卡斯楚在革命時造成的各種腥風血雨，從來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之內。其實獨派崇拜的共產黨人，不只是拉丁美洲的切格瓦拉、卡斯楚與奧蒂嘉，就連越南共產革命領袖胡志明和金日成也廣受獨派愛戴。主要原因，當然是因為這些共產黨頭子都反對蔣中正，其次也是來自於他們對抗強權的精神。
比如在二二八事件時加入斗六治安維持會，率領台籍日本兵進攻虎尾機場的陳篡地醫師，就自稱二戰結束後曾參加過胡志明領導的越南獨立同盟會。他之所以會走上反蔣的道路，就是受到胡志明的啟發，因為越南共產黨的發展曾受到抗戰勝利後負責接收北越的國軍打壓。所以胡志明告誡陳篡地，如果不趕走蔣中正，台灣人將永遠得不到獨立與尊嚴。
台灣左派獨立運動的先驅楊碧川先生，著有《胡志明與越南獨立》、《切·格瓦拉傳：20世紀最後革命家》以及《世界民族解放運動史》，都是在歌頌20世紀投身民族解放運動的共產主義領袖。不過比起史達林（Joseph Stalin），楊碧川顯然對托洛斯基（Leon Trotsky）更有興趣，這使得他對史達林及毛澤東等主張大一統的共產主義領袖又不得不保持一些距離。
許許多多參加太陽花學運的「覺醒青年」，受到楊碧川的作品影響，自然也是以「左派」或者「托派」自居。如果瞭解這段歷史的脈絡，對於為什麼許多獨派青年一邊高呼反中口號，一邊又舉著紅旗高唱《國際歌》就不會感到奇怪了。因為共產主義運動本身就有不同面向，有反抗強權與國際主義的面向，也有大一統以及民族主義的面向。
主張台獨的人不過只是選擇共產運動中反抗強權和國際主義的面向，來吃歷史自助餐罷了。從這個角度切入，崇拜切格瓦拉本來就不一定代表親中，因為從「托派」的角度來看，今天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早已蛻變成了社會霸權主義或者修正主義，是要打倒的對象。台獨的矛盾之處，是沒有認知到共產主義者無論國際派也好，本土派也罷，通通都是走暴力革命而非民主程序的。
不敢明著崇拜毛澤東的深藍
既然民進黨是以爭取民主起家，去把以暴力革命為手段，對所謂「反革命」施以血腥清洗的切格瓦拉當英雄看待，不免讓人感到恐懼。是否有天民進黨沒了制衡的力量，就會以相同手段對待不贊同他們理念的台灣人？我想這才是民進黨人以切格瓦拉最該令人感到警惕的地方，縱然切格瓦拉在某方面已淪為世界流行文化的象徵，但政治人物使用相關圖騰還是要有所警惕。
當然這不代表國民黨的支持者或者政治人物，就沒有犯與民進黨人一樣的錯誤。事實上許多深藍或者統派人士，因為中華民國在歷史上或者當下受到一些美國的不平等待遇，於是從「反美」或者「反帝」的角度出發去推崇共產世界的領袖。與獨派最大的不同時，他們從追求統一或者「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角度出發，還能崇拜中國共產黨的領袖。
民族性的差異，讓台灣的深藍人士能夠無心理負擔的舉起五星紅旗，高喊支持「和平統一，一國兩制」的口號。切格瓦拉、胡志明、金日成祖孫三代乃至於柯梅尼（Ruhollah Khomeini）、格達費（Muhammad al-Gaddafi）、阿塞德（Assad）父子以及海珊（Saddam Hussein），無論他們是共產主義、阿拉伯民族主義還是極端伊斯林主義，只要他們反美都能得到深藍的一片掌聲。
就算是賓拉登（Osama Bin Laden）與巴格達迪（Abu Bakr al-Baghdadi）等令人為之色變的恐怖份子，在台灣的深藍和深綠裡面都能找到崇拜者。然而相比起台獨人士為了對付國民黨，有系統的研究共產主義理論與毛澤東思想，統派大多只是出於盲目莫名的反美情緒去推崇共黨領袖，沒有真正花時間去理解他們的這些「英雄」搞得是什麼明堂。
他們完全不知道這些「反美志士」之間唯一的共識可能就是「反美」，彼此之間鬥得可能比他們對付「美帝」還要凶狠。深藍人士更不瞭解，他們嘴巴上最喜歡蔣公，看在這些「反美志士」眼中通通都是該被打倒的「美帝走狗」。更大的一個矛盾，是在於這些深藍人士拒絕相信或者承認他們所喜歡的「反美志士」都是毛澤東的崇拜者。
迴避不了的毛澤東
這並不是因為深藍真的如他們所言討厭毛澤東，而是在於深藍人士的祖先過去在大陸的時候就是中共定義下的地主、奸商、軍閥或者「漢奸」，並因此慘遭清算鬥爭。與其說說他們是反對共產主義或者喜歡蔣中正才逃來台灣，更不如說他們是害怕毛澤東才做出離鄉背井的決定。要他們承認自己喜歡毛澤東等同於承認自己的祖先被清算是應該的，比出櫃還要困難。
可是毛澤東確實又在韓戰與越戰中讓他們最討厭的「美帝」吃足苦頭，所以某種程度上台灣的深藍族群是發自內心崇拜毛澤東的。既然公開崇拜毛澤東會與自己祖先或者自小接受的反共教育相牴觸，他們也只能選擇推崇鄧小平等毛澤東以後的中共領袖，或者他國的共產黨人還有恐怖主義頭子來做替代，心態其實跟台獨人士一樣的扭曲。
縱然共產主義運動有史達林派與托洛斯基派之爭，也有國際派和本土派的分野，但是毛澤東在1969年公然同蘇聯大打出手的行為，還是令長期遭受蘇聯欺壓的共黨國家拍手叫好。從切格瓦拉特地到北京拜訪毛澤東這點來看，他顯然沒有把毛澤東是為社會帝國主義或者社會霸權主義份子，所以喜歡切格瓦拉的獨派不要想將毛澤東和切格瓦拉切割來看。
同樣的，很多深藍人士以鄧小平上台以後，推行「改革開放」政策，和毛澤東過去純粹的共產主義鬥爭路線已有不同。他們認為鄧小平既然「改邪歸正」了，那麼支持鄧小平後的中共就不再是支持共產主義，是支持中華民族主義，沒有背叛自己過往反共信仰的問題。然而今日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就，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與毛澤東時代打下的基礎切割來看的。
顯見藍綠雙方都在吃歷史自助餐，都在迴避共產主義運動無論是本土的還是國際的都繞不開毛澤東這個問題，所以誰都不要罵誰虛偽。筆者建議他們去把共產黨在中國還有世界各地搞得各種暴行都深刻的瞭解一遍，再來決定是否要繼續崇拜切格瓦拉或者胡志明這樣的狂人。否則的話，就大方點承認自己是毛澤東的信徒，不要再試圖迴避這些歷史的連結了。
＊作者為軍事史研究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