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粹主義、兩極分化與後真相皆為策略，但是，要讓這種獲取權力的新方法發揮作用，則需要比組織原則和宏大策略更具體的東西。為此，當代的獨裁者需要工具：特定的心理、溝通、科技、法律、選舉、金融和組織技巧，以確立其權力並保護自己免受限制。
我們稱這些技巧為「權力工具」，為3P獨裁者獲得、行使與保有權力的手段。在此，我們深入探究權力如何應對漸漸開始分散它和削弱它的離心力。其中一些是新工具，而另一些則是每個煽動者的軍火庫中皆存在的可靠武器，但為更新版本；由於人民政治辯論的破碎化、全球性對公部門的不信任、最新數位科技將其工具增大強化，一切都變得加倍有效。
金錢的力量
「金錢為權，權力是金。」這句話完美適用於今日。舊式的統治者不受法律或制度約束，動用國家的金庫，透過禮品、津貼、補貼和獲得商業交易的優惠條件(或者直接透過貪汙)，能使自己和家人朋友累積深不可測的財富。我們都看過他們的宮殿、飛機、遊艇和汽車的照片。而我們也看到，他們如何利用金錢為工具，來加強對權力的控制：讓軍隊保持愉悅和忠誠，收買地區首長，資助鎮壓反對派的龐大警察國家與國安機構，以及確保記者筆鋒溫順的報導內容。獨裁者也利用其財富，將權力投射到國家之外。他們資助盟友，拉攏外國政客和具影響力者，收購外媒和體育俱樂，同時建立國際金融網絡，擴大當權家族及受它控制的國家利益。
3P獨裁者也需要錢來充實自己及其親信。像傳統的獨裁者一樣，他們需要財力來保有、鞏固和擴大權力。但與完全不負責任的獨裁者不同，3P獨裁者的賺錢之道、分贓之法與如何以金錢鞏固政權之方，皆須小心處理。他們仍做這些事，只是轉明為暗，同時更留意自己必須表現出民主人士、清廉政府官員與打擊貪汙者的形象。
受普丁統治的俄羅斯是以金錢為權力工具的例證。一九九九年普丁當選總統時，俄羅斯正被一大群狂暴黑道般的寡頭箝制，他們侵占了舊蘇聯大部分的工業、礦產和能源財富。一九九○年代的斯科充斥著可怕又無法無天的世代，業界大亨像自訂法律一般，光天化日之下殺害對手之事屢見不鮮。葉爾欽時代的混亂對克里姆林宮沒有戰略意義，普丁很快意識到，建立對國家長久控制的第一步，即是讓商業大老屈服。
在《俄羅斯的裙帶資本主義：從市場經濟到盜賊統治的道路》(Russia’s Crony Capitalism: The Path from Market Economy to Kleptocracy，暫譯)一書中，安德斯．艾斯倫德(Anders Aslund)解釋了前蘇聯情報組織(KGB)特務出身的普丁，如何靠他的間諜和特務團隊來做到這一點1 。自二○○○到二○○三年，普丁煞費苦心安排新的階級順序：富人可以維持富裕，也可變得更加富裕，但前提是要搞清楚自己的政治優先事務。此訊息傳達得毫不含蓄：普丁在上任後的幾個月內對弗拉基米爾．古辛斯基(Vladimir Gusinsky)發起了重大攻擊，因為古辛斯基的電視台NTV不僅批評總統，還犯下嘲笑普丁的大罪。拋窗事件接二連三而來，那些挑戰普丁的人多在特殊情況下死亡，令人震驚，其餘的人很快明白該怎麼做。
普丁以強大、階層式、外表民主的專制制度取代葉爾欽時代的親歐美路線，確保俄羅斯的寡頭以他為重。其中道理很容易理解：只要激起克里姆林宮的不滿，不僅財富會以可怕的速度消失，還冒著「被消失」的風險，指的不是當今常見的文化性消失，而是以殘酷且決絕的方式消失。從此，商業大佬只能暫時保有財富，而且前提是要符合總統的利益。媒體可能賺取驚人的利潤，但前提是積極支持克里姆林宮的全面方針。他們被期待一接到通知立刻將自己的商業帝國奉獻給國家，而其私人所有權還要充當政府官員合理推諉的工具。
也許最明顯的例子是「普丁的廚師」葉夫根尼．普里戈津(Yevgeny Prigozhin)，這位莫斯科餐館與餐飲服務老闆因與普丁關係密切，而成為龐大企業的負責人。普里戈津最為人所知的事蹟，是據說身為位於聖彼得堡、惡名昭彰的網路研究機構(Internet Research Agency)的擁有者，該機構實際上是克里姆林宮的資產，旨在破壞全球政治穩定並穩固普丁的地緣政治利益。普里戈津的例子可能是最顯眼的，但絕非獨一無二。像普里戈津一樣的人物，一邊涉足合法經濟，一邊涉足組織犯罪，似乎在3P獨裁者鞏固權力的地方蓬勃發展。
在委內瑞拉，哥倫比亞貨運大亨亞歷克斯．沙柏(Alex Saab)利用於卡拉卡斯市的政治人脈累積巨額財富，先是超收數十億美元的進口食品費矇騙委內瑞拉政府，接著用這筆錢來支持馬杜洛政權。在菲律賓，中菲混血小鎮商人之子黃書賢(Dennis Uy)累積財富之迅速且範圍之廣，從賭場到法拉利經銷商再到自來水公司，毫不意外，黃書賢與杜特蒂是二十年的老友。在匈牙利，與奧班同鄉的二十年好友洛林茲．梅薩羅斯(Lőrinc Mészáros)在短短五年內從建築工人搖身一變成為億萬富翁等級的商業大亨，並獲得了豐厚的政府合約。在安哥拉，金錢的力量留在長期獨裁者休塞．愛德華多．桑托斯(José Eduardo dos Santos)的家族中，其女伊莎貝爾．桑托斯(Isabel dos Santos)憑藉「家族人脈、空殼公司和內線交易」成為億萬富翁和非洲最富有的女性。
巴西在勞工黨(Workers Party)執政之下，該國最大的工程公司奧德布雷赫特(Odebrecht)成
了賄賂的渠道，控制國內外的政治家，盜賊統治(kleptocracy)成為巴西外交政策的工具。
以上所有案例中，獨裁者皆努力授權與控制該國財富的主要持有者，且毫不避諱地轉而利用這些財富來支持和維持自己的權力。同樣的，這些政權也很快地懲罰了不願屈服於領導人的企業。
這些看似主要是弱小或某區域那些貪腐國家的煩惱，西方民主大國也無法倖免。在義大利，貝盧斯科尼公然利用私人財富以維持其政權長達數十年。在美國，最高法院藉由其惡名昭彰的二○一○年「聯合公民訴聯邦選舉委員會案」裁決，建立了向政治家支付合法報酬的奇特制度，該裁決催生了著名的政治行動委員會(political action committees，簡稱PACs)，並為私人政治活動開啟大量不受監管的資金。它也藉由合法化大多數國家視為刑事犯罪的事項，來「解決」貪腐問題，其一結果是，美國總統競選的正常成本飆破十億美元大關。
在當今世界，金錢仍一如往常是通往影響力的大道，現在被運用於民粹主義、兩極分化與後真相策略中。
＊作者為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研究學者、國際性報刊雜誌專欄作家。著有《以民主之名的獨裁》民粹、兩極分化、後真相，戕害自由的21世紀「權力遊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