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文音專文:豐濱限定—「神」話建構的記憶宮殿

2022-11-03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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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示意圖,美聯社)

神父(示意圖,美聯社)

裴德神父與AMIS,兩個異詞,一座豐濱靠海小鎮,組成王威智筆下的田調路徑,字詞和內容有著絕妙的對應,王威智以人物和地景貫穿整部書寫,一路尋尋覓覓的終極價值是為了什麼?以文字安頓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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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威智的寫作一直充滿了島嶼豐沛的在地性,花蓮是他的宇宙,山海是他的繆思,遭逢的人物是他的懸念。

在台灣像王威智這樣的寫作者我覺得是一個美麗的異數,他讓我想起美國許多得到普立茲文學獎的作者,一種介於文學學院和市場機制的作品,不高調也不低位,在中間外野處守得穩當,安安靜靜地寫作,如山脈如海洋,穩定而又多變(題材),不溫不熱卻又隱隱深情,更重要的是王威智具有田調精神,將筆刀滑向現實,生活深邃而思考熟慮,有耐性地追尋筆下的歷史與人物、探勘地景與走踏山海,使其情思深度與眼界高度散發著丰采,彷彿吹來山神海神的召喚,襲來一座島嶼史誌的幽魅書卷味。

這和整個台灣主流文學書寫是逆向的,但卻也是我以為台灣最需要的中間(中堅)寫作者,深耕之後吐出來的果實,特別扎實,絕不賣弄文藝腔也不廉售想像力,因為所有的文字想像力都來自現實(口述/史料/田調)與作者一步一腳印的踩踏餽贈。

不論其《越嶺紀》、《製圖師的預言》、《凡人的山嶺》、《臺灣老虎郵》等著作,都讓我深刻感受到王威智對於地理與歷史的酷愛,離開史料堆滿的紙頁,接著就看到他一腳踽踽孤獨攀上島嶼高山,不久又從高山降落,穿梭部落與小鎮,他活成一座移動的島嶼,寫成一部部召喚山靈海神與小小史詩般的作品,其寫作路數並不討好。

尤其這本《神父住海邊——裴德與AMIS的故事》新作更往邊緣行去,關注的是一個在豐濱住了三十幾年的裴德神父的島嶼故事與史料爬梳,說來這非常不好寫,寫不好就是一個口述歷史的平庸再述。但王威智寫得穩穩當當,甚至非常小心翼翼。

起初,其作品讓我感受一種帶著史景遷式的史觀視野,與人類學家李維史陀以行腳深入邊陲的洞察力道。帶著一種非常理解融入人物內外世界的那種盎然情懷,敘述時光地理與事件脈絡清晰,將一個異鄉人的島嶼生活與宗教之愛重新取徑,不疾不徐,淡淡開展,有如人類學與地誌學的宗教史的雜揉,是看似平淡,但內裡卻埋伏著各種高潮起伏的可貴之書。

一如以往,為了佐證書寫的真實,內容置放歷史圖片之必要展演與史料之必要加註,圖片蒐集與多重史觀材料收納都可看出作者的用心,但說來這也是一步險棋,因為真實往往侷限了想像力,然而這或許就是王威智避免小說化的書寫風格,一直以來他是這樣實踐與貫穿其作品的,日久也就形成了其作品的主要風格:讓戲劇性的故事不那麼戲劇化,在無趣的史料裡找出趣味橫生的故事。

20201227-國史館《戰後臺灣政治案件:鹿窟事件、統中會案史料彙編》新書發表會,圖為統中會案(國史館提供)
為了佐證書寫的真實,內容置放歷史圖片之必要展演與史料之必要加註。(示意圖,國史館提供)

這本新作特別讓我想到史景遷的名著《胡若望的疑問》,當然二者寫作人物的取樣恰好相反(一個是小人物被迫丟包去了巴黎,一個是傳教士自願深耕島嶼偏鄉),二者書寫方向也不相同:史景遷對歷史人物做了一個華麗的想像,以小說般推演史式對歷史東西方衝擊的大叩問,而王威智卻避免小說化,其動員的想像力是扣緊現實與再現史料缺口,如小說式的敘事不是王威智的語境。

既是如此不同,為何我說讓我想到史景遷呢?

我感受的相同是一種中性腔(筆)調,拿捏適當的觀照距離,與同樣來自史料的再造。

當然,王威智以這樣莊嚴的神父人物為其書寫的本身就是個難題,因為人物寫起來會少了人性可能有的黑暗面,不小心會變成被史料綁架的碎片織就。為了避開這樣的困境,王威智找了一個熟悉裴德神父故事與生活的阿美朋友Lo’oh(晚年的關門徒弟)作為敘事的副聲道,這一在地人物的注入,使得裴德神父不至於被單一聲音淹沒而失之立體。

裴德神父是部落通族語通,但有了Lo’oh這個阿美朋友,讓作者可以加之善用的記憶指南針,可說是裴德神父在豐濱記憶宮殿的建築師。於是故事不會帶有那種遙遠的傳說感,反而是召喚過去的時代來到讀者眼前,如紀錄片,如長鏡頭,如聽風的歌。

一如作者過去的幾部作品,新作仍充滿中性敘述的混血氣質,帶引我們進入邊緣的邊緣,部落的部落,山巔的山巔,海岸的海岸。進入一個我們不認識卻又彷彿認識已久的島嶼高貴靈魂:裴德神父與AMIS。

裴德神父在島嶼三十年的懸念終於長眠,自此停格定錨。他對海民的愛,對傳教一生的執著實踐,以勇氣膽識來作為其對生命天主的總體禮讚,通過對非我族類的愛,將俗世的一切全兜攏在傳道的挫敗與收割上,同化自我以接軌異族異語,消抿邊界、見證一個西洋異鄉人在島嶼靠海部落的教義荒原深耕,步步跨越的族群圍籬,以熱情迎向AMIS那一雙雙發亮的眼,裴德神父追AMIS的風,最後寫下一篇篇的筆記,「一篇筆記就是一個故事」。

時光流逝,長眠於此的神父安靈嗎?

王威智再次以文字召喚(或作者所說的「安頓」)了他/他們,也安頓了異鄉成故鄉的無數靈魂,安撫島嶼邊緣人。

為天主而來的神父,最後被王威智寫成了平易近人雜揉史料豐饒的新神話。

如作者所寫的裴德神父在地日久漸漸長成了一個有著西洋臉孔的AMIS,其語言之流暢與記憶之超凡,使也AMIS漸漸被其感召。於是書末的「我參與了一切」的我,是我們,也是他們。

豐濱限定,卻微縮了島嶼西方傳教士踽踽獨行且長眠於此的身影。

在地即他方,他方也是在地。福音搭起了橋梁,文字是橋梁的材料。

在黑暗裡,在光亮裡,我看見了裴德神父從豐濱的豐富部落張眼,如太平洋第一道海平面的光,飛翔的光射向島嶼。

期待王威智的下一站,是什麼題材在等待他的前方?

也許在史料堆,也許在神話荒原,也許在某個小鎮或部落,也許在他的記憶迷宮深處……但我想作者熱愛的島嶼山海總是恆在其中,繼續一字一字鑿刻山海生活的愛與歷程,繼續召喚識與不識的前靈。祝福。

《神父住海邊》立體書封(蔚藍文化)
《神父住海邊》立體書封(蔚藍文化)

*作者為知名作家,本文選自作者為《神父住海邊——裴德與AMIS的故事》(蔚藍文化)所寫的推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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